「……畫……呀……」最後一句忽然一顫,歷然霍然抬頭。
前方轅門處,有人夜色中策馬而來,他身後數十騎如一騎,敲擊出同樣的步調,黑色的披風向後高高卷起,露一點背上長劍青色的劍尖,光澤幽冷。
最前面的那個人,卻是一身的珍珠白,那般騷包招眼的顏色,穿在他身上卻不覺得輕浮,只令人覺得珍珠白色竟然也如此適合男子,隨即發現他的肌膚也如此輝光熠熠,也是一顆深海里,珍貴無倫的珍珠。
那人快馬而來,人還在遠處,聲音已經清晰傳到眾將耳中,而當眾將抬頭看去,他已經到了營門前。
歷然看清他的那一刻,眉頭一挑,一句「攔住」還未及出口,那馬上人已經長聲笑道︰「一別久矣,少帥安否?」
笑聲里,他手中長鞭一甩,已經擊開了關閉的橫木轅門。
「站住!」守門士兵撲過來,橫槍就對來者馬月復刺去。
馬上人鞭花輕輕一卷,兩柄槍打著轉兒飛彈出去,奪奪釘在地下,那人俯下一張宜嗔宜喜的如畫容顏,似笑非笑盯著趕來的諸將,「好大威風,連我也敢攔?」
「大帥……」一名將領月兌口而出,隨即醒悟失言,急忙改口,「見過玄王殿下!」
歷然的遙遙望著那頭的墨然,英俊蒼白的臉瞬間扭曲。
「馬將軍,好久不見,難為你還記得我!」墨然暢然一笑,馬鞭一揚,縱馬而起越轅門而過,他身後,黑衣鐵魂衛們一陣風般卷進,所有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墨然已經闖入了天歷軍大營。
那位馬將軍下意識想追,步子剛抬就停了下來,四面望望,周圍的同僚們都臉色古怪。
古怪是有原因的——誰都知道天里少帥最恨的人,就是玄王墨然。
也難怪他恨,天歷少帥,天下三軍之一的少主,最應該是無可爭議的青年名將,偏偏上頭有個年紀輕輕就掛主帥,當年帶領大歷大軍橫掃西周中境,號稱大歷第一名將的墨然,哪怕墨然繼承玄王之位後便交出兵權,淡出政壇,但屬于他的名將光輝,依舊照耀在南齊所有軍人的頭頂,他是所有大歷軍人的光,那自然便是籠罩在歷家少帥頭頂的烏雲,壓得他喘不過氣,而又無力回天。
歷然此生最大願望,就是墨然重回戰場,好讓他將這大歷年輕軍神擊敗,登上大歷第一青年名將之位。墨然一日不回,他就一日屈居他之下,沒有翻盤機會,可眼見著墨然嬉戲悠游,無心政事,也斷無再掌軍權可能,歷然的恨,早已滿坑滿谷,足夠填幾萬個墨然。
迎著無數人驚訝好奇仰慕擔憂的目光,墨然衣袂翻卷,策馬長驅于天歷軍營,所經之處,無人敢攔。
「玄王殿下!」驀然一聲大喝,歷然終于忍無可忍,大步奔來,「此乃我天歷軍大營,南境北軍事重地,你便貴為王爺,也無權亂闖!」
「歷然!」墨然楚高坐于馬上,並不駐馬,「本王前來你軍營,為何不大開中門迎接見禮!」
歷然怔了怔,才想起論起品級,墨然遠遠高于自己,按照大歷法律,就算墨然擅闖軍營觸犯軍律,他歷然見上官不參拜同樣有罪。
歷然咬了咬牙,握拳半晌,終于還是低頭參拜,「下官見過王爺!請恕下官甲冑在身,不能全禮!」
他低著頭,卻梗著脖子——暫讓墨然一步又如何,墨然再抓不著他把柄,他便可以抓墨然的把柄!
「免了!」墨然在馬上揮揮手,左右顧盼,神情贊嘆,「少帥麾下,軍容嚴整,兒郎如鐵,好本事!」
歷然蒼白的臉瞬間漲紅——哪來的軍容嚴整?輕輕松松就給墨然闖了進來,一大堆守門衛士沒能追上,現在跟在墨然護衛馬後跌跌撞撞,一派狼狽,這墨然,當真跋扈囂張如此,一定要打他的臉麼?
「玄王殿下。」他吸氣,袖子下的拳頭握緊又松開,不接墨然的話,陰惻惻地道,「您半夜闖營,難道就是為了這句話嗎?」。
「當然不是。」墨然輕輕一笑,「天歷軍重地,可不是我一個閑散的王爺可以隨意進入的。」
「王爺知道就好!」歷然緊咬牙道,「那麼,想來王爺應該知道,你現在已經觸犯軍法!」
「所以我不是隨意來的呀。」墨然就好像沒听見他的話,笑吟吟接上,「我過來找少帥,有要事相商。」
歷然怔了怔,狐疑地看了看墨然——難道,他重掌軍權了?
隨即他否定了這個可能,朝中動向都在他掌握中,有國舅在,斷然不會讓墨然再次掌權,再說墨然就算以王爺的身份來擔任監軍,相隨而來的必然有朝廷傳旨太監,不會半夜三更帶一批護衛這樣闖來。
這麼一想他心中一定,冷笑一聲道︰「王爺現在貴為朝廷超品大員,皇家貴冑,瀟灑悠游,不問世事,我這區區天歷小營,能有什麼重要的事,讓王爺自麗京連夜奔馳六百里,前來相商?」
他語氣諷刺,墨然就好像沒听出來,自馬上居高臨下看了他一看,又偏頭听了听那邊審訊的咆哮和鞭子聲,忽然道︰「夜半何人執法?」
「與你何干?」歷然氣得臉色發紫。
「本來無干,現在嘛……」墨然悠然玩著馬韁,忽然一指那處審訊大帳,道,「把人給我帶出來!」
他的黑衣鐵魂衛轟然應是,二話不說便提韁策馬。
「放肆!」歷然勃然大怒,眉心一點紅菱都在微微抽搐,「墨然!你瘋了!我帳中軍將,也是你動得的!」
「我是動不得。」墨然楚慢慢一笑,就在歷然露出喜色那一刻,忽然手掌一翻,「可是南境行省總督府,應該能動得。」
火把灼灼,映亮他掌心六角形黑色令牌,上書「南境行省」,其下有「行省工器司督造」字樣,暗金色字體熠熠閃光。
「便是總督令又如何?」歷然眼底閃過一絲驚異,卻不以為然,「南境總督和我不過平級,他的令牌如何能命令我天歷營?」
「誰要命令你?」墨然淡淡道,「不過是發現天歷營中有涉嫌賣國通敵要犯,前來傳喚偵辦而已。」
「賣國通敵?」紀連城眉頭一皺,隨即冷笑,「你是指常副將涉嫌青水關埋伏告密一事?此事我天歷已經在偵辦,無須總督府插手!」
墨然敲著馬鞭,微微昂首,並不看歷然,悠悠道︰「難道你不知道,有軍事規避這一條嗎?」。
歷然的身子一僵。
軍事規避,是指軍隊中發生的違紀案件,如果涉及地方安全,所在軍隊應當避嫌,交案犯于所在地總督府,會同京師所派三法司官員審理,而不能自己私刑審結。
但此刻所謂「常先鋒通敵泄密」案件,他自己心里有數,證據全無,案情不清,說到底只是他自己為了鞏固勢力,清除異己,而強自栽到常先鋒上頭而已。
可是墨然竟然咬住了這個機會,及時趕來,以軍事規避理由奪取審判權,要帶走常先鋒,人一旦被墨然帶走,他一番心思付諸流水,還要顏面掃地,保不準還會失去常先鋒麾下那一支力量。
更要命的是,向來軍營獨大,不容地方干涉,他在自己營中怎麼折騰常將軍,都是他的本事和威風,但如果給一個外人橫插一腳,把自己的將領帶走審判,他就是個連手下都護不住的懦夫!這讓他以後還怎麼帶兵?還怎麼坐穩天歷少帥的位子!
歷然又惱恨又忍不住要佩服——這墨然,果然好生厲害!不過輕輕一招,便給他出了一個進退不得的難題!
心中同時有疑惑一閃而過——所謂泄密事件剛剛發生,又是在他自己軍營內,墨然是如何得知消息的……
但此刻哪有心思慢慢思考這個,他眉頭一挑,厲聲道︰「案情未清,你如何能將我的人帶走!」
「正因案情未清,才該會同有司審理。」墨然慢吞吞道,「本王不辭辛勞,少帥不必謝我。」
「既便要審理,也是南境總督府的事,不勞王爺過問!」
「南境總督府失火,總督必須坐鎮首府主持大局,正巧本王路過,總督拜托我代為處理。」墨然笑得可親,「作為天下觀風使,本國公走這一趟,也是應該的。」
歷然這才想起,好像墨然前不久領了一個觀風使的閑差,去梁京一帶視察當地軍備,但是這麼久了,他又已經回京,怎麼還沒交卸差使?
他不知道墨然遇上水患導致腰疾發作,回京後在家養病,墨然倒是打算去交卸差事,但是周惠听說他生病,親自下令無須他前往吏部和宮中卸差,如今倒正好給了墨然一個絕好的借口。
歷然瞪著墨然,一番口舌交鋒,對于墨然好像一點也沒影響,他高踞馬上,輕敲馬鞭,閑閑張望軍營布置,那模樣看得好像是他的軍營。
更讓歷然惱怒的是,他麾下所有的將士,竟然無一人對墨然呵斥,甚至外頭一些士兵還在探頭探腦,看墨然的眼神充滿敬慕好奇。
這眼神著實讓歷然刺心,忽然醒悟不能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和墨然斗口,贏了不算本事,輸了更是顏面掃地。
再說這墨然搭著架子,始終不下馬,他這堂堂天歷少帥還得仰頭才能和他,氣勢早已輸了三分,還談什麼公平對話?
歷然醒悟過來,定了定神,勉強扯出笑,正要想辦法將墨然拉到帳中去,忽然人聲喧鬧,腳步雜沓,先前去提常先鋒的墨然護衛又一陣風般卷了來,中間正護著常先鋒。
那漢子袒露胸膛,一張紅臉漲得發紫,大步過來,先冷冷瞪了歷然一眼。隨即又傲然對墨然說道︰「老常既然已經是階下囚,也不必再和王爺論什麼朝廷禮節,老常的膝蓋骨頭先前已經被踹壞了,跪不得,自向王爺領罪。只是有一條,我那些蒙冤的部下,還請王爺不要濫用私刑!」說完又瞪了歷然一眼。
歷然給他瞪得心火直冒,勉強忍住,冷笑看著馬上的墨然——常大貴性子桀驁,你也生受下!
誰知墨然一見常大貴,也不倨傲了,也不裝叉了,也不橫眉冷對了,也不高踞馬上了,立即下馬,微笑上前,伸手攙住常大貴,誠摯地道︰「常將軍說的哪里話?您便是如今微有些嫌疑,但在審定之前,您還是實打實的英雄,是我大歷軍人楷模,是曾經參加過對中境戰爭,親手斬過一名大酋長頭顱的國家功臣!當初沙梨寨戰役名動天下,墨然那時還未從軍,未能得見前輩風範,實在憾甚。如今可算一遂心願了!」
一邊絮絮叨叨的安慰常大貴,一邊順手解了被綁來的幾個常大貴手下的繩索,唏噓道︰「各位都是軍人好兒郎,百戰沙場的英雄,英雄,不該被這麼對待!」
常大貴熱淚盈眶,一眾屬下渾身顫抖,其余軍眾觸景傷情,面色戚然。
歷然臉色鐵青,氣得幾乎暈去。
這混賬的墨然,竟然跑來他的地盤,公然做好人!
口口聲聲稱人家是英雄,口口聲聲英雄不該被這麼對待——當面打臉,啪啪的響!
「王爺。」歷然已經不想再和墨然多說一句話,不想再讓墨然在他的地方多唱一句戲,冷冷道,「英雄你也見了,仰慕也道完了,那麼,請吧!」
他眼神陰鷙,掃視一眼四周,暗暗壓下一瞬間涌起的殺意。
今晚如果可能,他不惜留下墨然的性命!可是偏偏今晚審判常大貴,常大貴麾下群情激憤還沒來得及安撫鎮壓,這時候對墨然悍然出手,難免消息泄露,謀殺當朝王爺的罪名,他也擔不起!
「多謝少帥。」墨然再次上馬,笑吟吟看著歷然,「那麼此案一干有嫌疑人員,本王便都帶走了?」
「走吧!」歷然現在只恨不得墨然立即消失,語氣森冷,「但望事後,南境總督府和玄王殿下,能給我天歷軍一個滿意的交代!」
墨然就好像沒听見他的威脅,滿意地點點頭,「那麼,所有涉嫌通敵案的軍員,本王可都帶走咯?」
「王爺慢走不送!」歷然極為不耐煩地轉身。
隨即他听見身後墨然哈哈一笑,大聲道︰「如此,很好!便煩勞常將軍,點齊你麾下人馬,一並和我走吧!」
「你說什麼!」歷然霍然轉身,「墨然,你要干什麼!」
震驚之下,他連尊稱也忘了。
馬上的墨然也不在意,微笑望著他,「常將軍涉嫌通敵,自然不能是一人所為,他麾下所有人馬,從參將裨將到兵丁,人人都有嫌疑。為公平法紀,不枉不縱,本王也只好費點心,把人都帶走,一個個甄別審理,務必找出通敵要犯,好給少帥一個交代。」
「你!」紀連城晃了晃,急痛攻心之下,臉色忽紅忽白。
墨然卻看也不看他一眼,笑問常大貴,「常將軍,本王這等處置,你可願意?」
常大貴瞟一眼憤怒的歷然,冷笑一聲道︰「理應如此!先前少帥也說老常麾下沒好人,要一個個審問來著,既然王爺來了,便隨王爺走就是。和少帥的私家刑堂比起來,老常寧可去南境府大牢呆一呆!」一轉頭對身後吼道,「不過兒郎們,你們不願去的,可以不去,想來某些人,也不好全把你們給滅了!」
他身後不遠處,靜默的士兵們,忽然大聲齊吼,「屬下不怕!屬下願隨將軍去大牢,一洗我等清白!」
聲震屋瓦,四面兵士有激動之色,歷然的親信部屬臉色發白。墨然笑微微看著,滿眼贊嘆。不知情的人,看他那誠摯神情,定然以為他在感動于這將士情誼,萬萬想不到這整個局,都是他老人家一手搞出來的。
「多謝常將軍和諸位信任。」墨然神情光明磊落,慨然道,「本王定會秉公執法,查清真相,絕不令任何一人蒙冤!」
「多謝王爺!」
「我看誰敢走!」歷然突然怒聲道。
常大貴立在當地,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揮手,他麾下士兵默默成隊走出,人越出越多,常大貴左前鋒麾下一個萬人隊,幾乎都站了出來。
火把明滅,轅門風緊,源源不絕涌出的沉默的士兵,站滿一地。
無言也是一種力量,歷然先是憤怒,再是震驚,再到後來面對那沉默的對抗,臉色開始發白。
他在這一刻終于感受到「失道寡助」的可怕,感受到這些他原本不屑的下層士兵,一旦爆發出屬于他們的憤怒,一樣令人凜然畏懼。
「我等現在都是嫌犯,不敢再留在天歷大營,給少帥和諸位兄弟帶來危險。」常大貴冷冷道,「走!」
墨然在馬上笑對歷然拱拱手,當先策馬而出,珍珠白的披風颯颯卷起,一片雪般涂亮這夜色。
他的到來,也如雷霆冰雪,瞬間橫掃一片,在天紀眾將心頭降落冰涼。
他身後,鐵魂衛緊跟著馳出,竟然不管那「一萬罪徒」,那些「罪徒」自己跟上去,排得齊齊整整,倒像隨軍出征一般。
大歷歷史上最滑稽的「罪犯押解」一幕,卻沒有人笑。
歷然一直直挺挺地站著,看墨然頭也不回的背影,瀟灑馳出轅門,白色披風如獵獵大旗招展,一卷就是他一萬軍。
身邊將士看他神氣不對,地湊近來,「少帥……」
歷然的身子忽然一晃。
「噗。」
一口鮮血,噴在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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