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上府兵大營。
一隊士兵正在巡邏，長矛的矛尖向著淺紅的月色，斷斷續續的口令聲傳來，這里的夜也並不沉靜。
隱約大營正中，有人怒而拍案的聲音，只是上府兵大營軍紀森嚴，不是巡邏經過，無人敢隨意靠近。
忽然一座屋子里，走出一個少年來，背光而行不見顏容，但步伐輕快而穩定，月色影修長，革帶束出緊緊的腰。
「蕭佰長！」他出來時正遇上一隊巡邏的兵，當先的士兵立即恭敬的稱呼。
他不能不恭敬，眼前的少年年紀雖輕，卻出身大家，又是第二二五營的歷練人才，更難得的是人家出身雖好，卻毫無紈褲習氣，進入上府兵大營不過一兩個月，實打實以軍功，迅速升為佰夫長，是上府大營多年來升遷最快的。
前途無量，誰敢不巴結？
「小司。」蕭世濤微笑點頭，瞟一眼巡邏隊伍，忽然道，「兄弟們這是這個月第五次夜巡班了吧？很辛苦吧？」
「是呀。」那什夫長嘆口氣，「沒辦法，將軍說近期西周不安分，增加了夜巡人數和班次，大家都辛苦。」
「嗯。」蕭世濤點點頭，「不過你上次痢疾還沒好，今晚就我來替你班，如何？」
「這……這不大好吧……」那什夫長不好意思地推讓，蕭世濤早已不由分說接過他的蛇矛，戴上標記，又問了口令，把他推到了一邊。
什夫長滿臉感激地回去休息了，蕭世濤執矛繞軍營巡邏，很快就走到了總將主帳附近。
主帳內此刻聲不絕，蕭世濤坦然走近，執矛的影子映在窗紙上，里屋上府營總將邊樂成等人瞟了一眼，絲毫不在意地繼續討論。
門半掩著，斷斷續續話聲傳出來。
「……竟然真的繞過天歷和我們，去了北嚴！」
「……是怎麼穿的？必有小道，必有內奸！」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朝廷命令我們和天歷在青水關觀望，天歷卻將埋伏的兵撤走，這是怎麼說？咱們是繼續留，還是也撤軍？」
「歷然有私心，我們怎麼可以和他學！朝廷命令豈可違抗！」
「但我們在青水關觀望，坐視不救北嚴，北嚴要怎麼看我們？」
「那是朝廷的命令！」
「……真不明白怎麼會下了這樣的命令？讓北嚴消耗西周軍力？笑話，北嚴那點人，能堅持幾天？一旦瞬間城破，西周軍南下，殘局誰來收拾？只怕現在，北嚴已經失守了吧！」
窗外，執矛一動不動的影子，忽然晃了晃。
「……那倒沒有，听說出了個人物，還是個女子，叫什麼……百什麼幽，不過一個三八營的歷練學生，竟然臨陣奪了軍權，將欲待投降的章丘從城頭推下，將北嚴青壯臨時征召入伍，現在帶人死守北嚴，已經支撐了好幾日……」
「不過北嚴外城已破，內城城牆低矮失修，城內糧草武器一律不足，能撐在現在已經是奇跡，只怕再也堅持不了幾天了……」
室內討論得熱火朝天，沒有人注意到，窗扇上執矛的影子，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更漏滴滴答答又走了一陣，下半夜，軍營徹底歸于寂靜。
「咻！」
忽然有一支火箭，呼嘯著穿越夜空刺破寂靜，射上了上府兵總將的窗戶！
火箭啪一聲在窗欞上炸開，同時扎破了這夜的安寧，幾乎是立刻，上府兵總將邊樂成便從床上蹦起，風一般地掠了出去。
他一出去，一條人影鬼魅般從他屋後的草叢中潛出，掀開他屋子的後窗鑽了進去，熟門熟路地模入里間書房，打開一個櫃子。
櫃子里整齊地掛著各種軍令牌，從千人隊到百人隊的都有，至于更高級別的虎符和令牌，則鎖在暗櫃里，尋常將領都不知道在哪。
來偷令符的人似乎對虎符什麼的沒興趣，連千人隊的令牌都沒有拿，只取了一個百人隊出任務的令牌，往懷里一揣，轉身便走。
忽然身後勁風聲響，那小偷頭一偏，讓過一記凶猛的刀風。
月光照上他的臉，出手的人一怔，驚道︰「蕭靜之！」
夜半偷令牌的少年站在當地，一笑，「是我！」神情並無畏懼，卻有點遺憾——沒想到總將這麼謹慎，在自己內室書房里，還是安排了看守令牌的護衛。
「你這是干什麼！」那護衛皺眉，看著自己印象甚好的少年。
「如你所見，拿令牌。」
「為什麼？」
「救人！」
「誰？」
蕭靜之不了，少年緊抿著唇，眼神里是白色的月光和黑色的夜，清晰得不可遮掩。
那護衛看看蕭靜之，眼底閃過一絲愛才的神情，壓低聲音厲聲道︰「交回來！我會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總將馬上要回來了，你不要自尋死路！」
蕭靜之稍稍沉默，嘆一口氣，道︰「好，多謝！」伸手入懷。
那護衛稍稍松口氣，上前一步去接。
然而雪光一閃，蕭靜之從懷里掏出來的竟然是一柄短刀！刀光刺亮護衛眼楮的同時，刀背已經狠狠拍上了他的耳側。
「砰。」
一聲悶響，那護衛無聲軟倒。
蕭靜之一伸手接住他身子，將他靠牆放好，掩在帳幕後，微微一躬。
「大哥，多謝你。」他道，「可是我不能。」
隨即他轉身就走。
他的身子剛剛投出窗外，風聲一響，邊總將已經回來。
邊總成滿面怒氣，他辨明箭來方向，立即沖出，但是找到那處射箭位置時，卻只發現一架簡易發射的弩弓，一根長長的線牽住了扳機，被一塊磚石壓住。
這樣，刺客可以在任何位置，以石頭擊中磚石，帶動扳機彈起發箭。到哪里去辨明他真正位置所在？
眾將圍在那簡易弓弩旁，眼神警惕又贊嘆，贊嘆的是雖然弓弩簡易，軍營中稍微懂點軍器的人都做得出，但計算精準正好射到總將窗戶可不容易；警惕的是找不到這個刺客，今晚誰敢安睡？
因為揣著這擔心，眾將沒敢回自己屋子，都聚在邊總成身邊保護他。
這使蕭靜之順利地回到自己的營房，以令牌調動自己那個百人隊，又去馬房領了馬，馬蹄全部以軟布包裹，他對部下稱，總將有秘密任務需要他去執行，驚動的人越少越好。
蕭靜之深得邊總成喜愛，日常也在他書房參贊軍務，眾人都深信不疑。
蕭靜之並不想帶著手下兄弟去赴險，只是一個人出營比一百人出營更難，他打算等人順利出營，便將兄弟們打發回來，反正兄弟們不知者無罪，但有軍法懲戒，他獨立承擔便是！
他帶領自己的百人隊，繞道從西轅門出去，守門的士兵經常遇見夜半執行任務的斥候隊伍或接應隊伍，也沒在意，粗粗驗看了他的腰牌和令牌，便打開橫木欄桿。
蕭靜之讓兄弟們牽著馬先出去，自己留在最後，本來已經可以順利出去，忽然想起自己還有一副墨然贈送的金絲軟甲和好劍，以及一些上好的傷藥，剛才匆匆出來沒來得及帶上，他想著百里幽身處凶危之地，正需要這些，便又折回去拿，拿到了再回來，守門的士兵還在等他，看他過來，便去開橫欄上的閂。
忽然身後有人喊︰「攔住他！」
蕭靜之一驚回頭，赫然看見火把下，邊總成急匆匆趕來，身後是那先前被他擊暈的護衛。
蕭靜之立即醒悟自己先前心存不忍，下手還是輕了些，對方醒來了。但此時後悔也來不及，要做的，只剩下一個字——闖！
「砰。」他一個肘拳，擊暈了愕然扶著門邊還沒反應過來的士兵。
隨即他跳起，一把撈住落下的鑰匙，匆匆對上鎖孔。
「啪。」他一邊對鎖孔，一邊長腿一蹬，將一個撲上來阻止的士兵蹬飛。
「啊！」一個趕過來的士兵被他一膝蓋頂住重要部位，生生嚎叫著打轉轉出去。
鑰匙終于對到鎖眼里，他全力一轉——沒開。
此時才想起，邊樂成的西凌上府大營是全天下門禁最變態的大營，大門鎖每日隨機更換，開鎖方式和口令一樣，只有當天值班的人才知道。
蕭靜之一用力，「 嗒」一聲，鑰匙竟然斷在了鎖里。
「混賬！混賬！」邊總成氣得暴跳如雷，遠遠大叫，「蕭靜之！你在找死！放下！給我放下！」
老將愛才，並沒有下令箭手射箭或圍攻，給他一線生機，希望他迷途知返。
蕭靜之听而不聞，放開鎖，忽然拔劍。
鏗然一聲，墨然送的名劍如一泓秋水，映亮深青色的夜。
蕭靜之雙手舉劍，毫不猶豫劈下！
「鏗！」
一聲銳響，鎖頭斷成兩半，蕭靜之一腳踢開門，側身沖出。
「反了！反了！」邊總成忍無可忍，大喝︰「箭手，射！」
烏光渡越，嗡一聲攢聚而來，直奔蕭靜之後心。
「砰。」蕭靜之沖出門的那一刻，立即反手帶上橫欄柵門，奪奪連響聲里，大部分箭矢都釘在門上，卻也有少量的箭穿過柵欄縫隙，呼嘯奔向蕭靜之。
蕭靜之頭也不回，直奔系在轅門外的馬，他人緣好，和馬廄的軍頭也有好交情，調的是最好的一批馬。
「啪。」一聲微響，一支箭越過其余箭矢，狠狠插上蕭靜之肩頭，巧巧地穿過他皮甲縫隙，釘在他肩骨上，出箭人此中高手——邊總成親自出手了。
蕭靜之還是沒有回頭，腳尖一掂，身子斜飛而起，看起來就像被箭穿透帶飛，明眼人才能發現，他竟然借著箭勢縱躍而起，身影一閃，終于掠上馬背。
他身子剛剛落在馬上，便毫不猶豫一反手，拔下了肩頭箭，鮮血飛濺，帶著肉屑的倒鉤箭頭，被他狠狠擲在地上。
四面忽然無聲，被一個少年的決心和堅毅所驚，連總樂成都怔在那里，忽然大叫︰「蕭靜之！你這是為什麼！」
「我的恩人！我的！」蕭靜之也大叫，「她現在困在北嚴！」
「那你也不能這樣！你這是死罪！」
蕭靜之忽然回頭。
這少年一路闖關，拼死奪門，始終不曾回首，此刻回望的眸子黑白分明，倒映這一刻熊熊的火光。
「我是男人，我是軍人，我是她的兄弟。」他緩緩地，一字字道，「我曾無能為力，任她為人欺辱；我曾臨門發誓，永生為她依靠。」
「你知不知道你這是觸犯……」
蕭靜之舉起馬鞭，直指邊總成。
他肩上鮮血汩汩而下，手臂卻平直如剛。
「人各有志，無需以生死相脅。你們盡管在屋里慢慢商議如何放棄北嚴，你們盡管馬上對我的背影放箭。」蕭靜之聲音清晰，和這山間松濤呼應，「我要救她，現在。有種你們成全我死在馬背上，頭向北嚴！」
……
一霎那的窒息，萬軍仰望馬背上流血，卻依然昂首直指主帥的少年，忽然忘記呼吸和話語。
蕭靜之更不停留，平舉的長鞭落下，啪地甩在馬身上，駿馬撒蹄而去，激起一片深黃灰塵如送別煙花。
沒有人放箭。
箭手們雖然還端著弓箭，卻將弓悄悄往下挪了挪。
一個副將跺著腳大罵，跺了好一陣子，跺到看不見蕭靜之的馬後灰之後，才急急問︰「將軍，我們去追？」
邊總成久久地站著。
這位駐守西凌多年的老將，眯著眼楮看著蕭靜之背影，眼神微微激蕩。
蒼老的眼眸里，倒映多年前的沙場疊影，似乎也有這樣的一騎絕然去，有這樣的熱血作別語，有這樣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有這樣雖萬死而不改的決裂。
那些深埋在風雲歲月里的光艷，今日似乎在他人身上重現。
沙場歲月催人老，不過眨眼間，又是英雄少年紅巾揚。
邊總成似乎听見身體里什麼東西在瞬間崩毀，卻又有新的喜悅在悄然滋生。
他轉過頭，眯了眯眼楮，忽然道︰「追什麼？」
「啊？」
「北嚴那邊戰況不明。」邊總成悠悠道，「靜之年輕，需要歷練，雖說冒險了些，但讓他帶人去探探軍情，做個斥候先鋒也好。」
「是！」眾將答得分外大聲干脆，「總將英明！」
「等下記得出兵記錄添一筆……」邊總成開始負手慢慢往回走，「老咯，記性不好……該去睡了，都睡了吧，啊？」
「是！」
人群散盡，遠遠馬蹄聲遠去。
黑暗里老將回首，目光里星火閃耀，望定北嚴。
……孩子。
但望你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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