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走我不走——娘親——!」孩子的哭號聲,淒厲地響在北嚴城下。
周十二已經顧不得上下尊卑,直接將恢宏里夾在胳膊下,滿頭大汗。
他帶著護衛,趁著西周退兵的那一霎,硬生生從主城牆直沖而下,突破了包圍,西周兵看沖出來的人是兩個孩子,不是城中主持
戰局的重要人物,也無意去追,再說追也追不上——周十二那群人跑太快了。
周十二擺月兌追兵,卻領教了恢宏里這麼個大麻煩,小子平日好脾氣,真要犯起拗勁來卻別扭得可怕,自從他親眼看見百里幽被俘
,一路上連蹬帶踹,爪子撕嘴巴咬,就是不肯離開北嚴,周十二單是為了避免他傷著自己,就出了一身大汗。
到最後實在沒辦法,周十二干脆撕下一截袖口,把恢宏里的嘴堵了。
堵完了他][].[].[]模模腦袋,心想果然是跟在百里幽身邊久了,這種大逆不道的事兒也干得出來了,阿彌陀佛。
懷里的恢宏里還在嗚嗚作響,拼命用舌頭頂布團,看周十二的眼神先是憤怒,最後變成軟軟的哀求,口罩上烏溜溜的大眼楮水汽
盈盈,掛著總也眨不掉的淚滴。
周十二低頭看著,只覺得鼻子和心頭,都酸得難受。
和這麼一雙受傷小獸似的眸子對視,他怕自己遲早會丟盔棄甲。想了想,吸一口氣,將恢宏里背在背上,用撕下的衣服布條綁好。
他背著恢宏里,安排手下護衛背著小靈,躥出了西周兵的包圍圈,一路穿外城而過,好在以前周十二在北嚴呆了一陣子,路途熟
悉,現在外城城門也已經名存實亡,他帶著二十個手下很快出了城,城外到處馳騁著西周的探子和斥候兵,周十二盡揀偏僻的方向去
,漸漸入了山道,進入山中,周十二掏出地圖來看看,這是北嚴城外一個叫「停馬坡」的小山,連接著周圍幾座大山,周十二決定不
再走,就在山中躲藏,等待進一步的消息。
進山走了一截,覺得山勢漸寬,四面樹木更高,灌叢更密,很顯然進入了深山,卻已經不是那個停馬坡小山的範圍,周十二對此
地地形不熟悉,便命停止前進,選了個背靠湖水和山崖的地方,準備搭建帳篷。
護衛們搭帳篷的時候,周十二跳到樹梢上瞭望,遠遠地看見有個山谷,逶迤出一條小道,被茂密的樹影遮住,隱約只能看見樹影
搖動不休,感覺好像是獸群經過。
周十二有心去捉點野獸來烤肉吃,但又不放心其余護衛看守不住恢宏里,那小子不哭了,卻咬著嘴唇,眼珠子轉來轉去不知道想
干什麼,周十二看著只覺得心里毛毛的。
想了想,他回去,吩咐一半護衛留下看守營地,一半跟隨他去狩獵,又親自把恢宏里給負在背上,道︰「我給您捉兔子去,想不
想看?」
恢宏里伏在他背上,哭過的嗓子軟軟膩膩,帶著悶悶的小鼻音兒,「想,但是你綁得我不舒服。」
「我給你松松。」
「可是你綁我在背上,是要我給你擋老虎爪嗎?」。
周十二額頭汗滾滾落——小祖宗,你衣服里面可穿著林家秘制的護身軟甲呢,老虎爪子撓得動你?
沒辦法,小祖宗越來越難纏,周十二只得放他下來,緊緊攙著他,帶著他一路越過溝壑樹叢,往那一線山谷進發。
一路上果然獵到了一只兔子一只野雞,但這點東西不夠吃,周十二想著那大批晃動的樹影,心中存疑,一路。
忽然腳下有點不穩,似乎是個斜坡,周十二怕恢宏里摔著,想要抱起他,一邊道︰「您些……」
就在他放開恢宏里的手,準備蹲身去抱他的時候,忽然一聲巨響,地面轟然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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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半個時辰之前。
蕭靜之行走在陰山密林之中,听見對面有人聲和車聲。
他隱身于山縫之中,等到聲音越來越近,悄悄探頭一看。
一隊西周兵打扮的漢子背著成捆的箭,扎成串的弓,列隊從狹窄的山道中走來,在他們後面,還能看見不少人推著獨輪車,車上
裝著密封的箱子,獨輪車吱吱嘎嘎的聲音響在空寂的山林中,蕩著微微回音。
一股硫磺硝土的氣息,從那些箱子里透出來。
蕭靜之的心,也跟著砰砰跳起來。
他甚至听見了自己的血液,在這一霎那瞬間奔涌的聲音。
他們竟然找到了!
竟然真的誤打誤撞,找到了那條西周偷渡的密道!
看樣子,這一批西周軍士,是出去運補給的,這就說明,北嚴還沒有被攻下,否則西周早已棄了這密道,全軍佔據北嚴或者南下。
蕭靜之無聲舒一口長氣,黑暗里眼神晶亮,那是喜悅的光。
雖然激動喜悅,他的頭腦卻在此刻分外清晰,天生將才,便是能在越重要的時刻,越思路敏捷。
對同伴們迅速打了一串大家都懂的手勢,安排了下一步行動,隨即他示意所有人安靜,一聲聲數著眼前走過的腿腳,直到出現獨
輪車的車輪。
車輪走過眼前。
他忽然抬手,向對面山崖砸出一枚信號煙花彈!
煙花彈咻地射過西周士兵頭頂,正砸上對面山崖,哧溜出一串鮮紅的火花。
所有西周士兵都被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識抬頭看那邊山崖,蕭靜之趁他們這一刻閃神,手一招,帶領手下飛身而出。
人還沒沖出來,已經各自拔刀在手,二話不說各自沖向一個獨輪車,長刀劈出,砍!
「啪!」箱子齊齊裂開。
蕭靜之等人劈裂箱子再不停留,拖刀自箱子上頭躥過,直奔高處。
人在半空,各自伸手入懷,掏出一個火折子,一晃點燃,然後,砸!
「轟!」
翻倒的箱子里火藥流瀉,遇上明火,頓時炸了個天崩地裂!
「轟轟轟!」爆炸不止一處,卻都集中在獨輪車附近,剎那間黑煙升騰,紅雲彌漫,黃土飛濺,綠葉被炸的粉碎,四散開來,連
帶鮮紅的血肉,都絞扭混雜在那不大的山道上,扭成一團色彩鮮艷詭異的雲,雲里裹著無數人的慘呼嚎叫,撞散在四壁深黑的山崖上。
爆炸發生時,周十二正去抱恢宏里,第一聲震就在他們腳下,周十二被震得一個趔趄向後連退五步,而恢宏里身子一傾,忽然自
他面前消失!
「恢宏里!」周十二驚得顧不得立足未穩,狂撲過來伸手就抓,隱約夠到了恢宏里的指尖,好像那孩子被山坡上的草木托住,還
沒滑下去,周十二狂喜之下正要將他拉起,忽然又是轟轟連震,周十二只覺得手中的小手一松,隨即不見!
周十二撲,低頭一看,底下一個長長的斜坡,現在草木倒伏,再往下煙塵彌漫,隱約有人聲嚎叫,似乎發生了一場爆炸——
哪里還有恢宏里的影子?
「糟了!」周十二呆若木雞。
恢宏里一路滑了下去。
這孩子精乖,滑落時瞬間便想起百里幽說過,一旦遇到危險,要先保護好頭部,急忙腦袋一低,抱住頭。
好在斜坡不算陡,也沒生太多荊棘類灌木,饒是如此,他一路滑落,身上衣衫也瞬間被磨破扯爛,好在他身上穿著特制的林家軟
甲,姿勢正確,並沒有受到什麼傷害。
忽然,恢宏里身子一震,下滾的勢頭停住,撞得暈頭暈腦的恢宏里抬起頭來,覺得身下柔軟,他小手模索了一下,觸目所見卻是
一片黃黃煙霧,一股濃烈的硝煙氣息嗆鼻,他忍不住大聲咳嗽,咳了兩聲,忽覺**底下有震動。
恢宏里嚇了一跳,揮開面前煙霧低頭一看,正對上一雙凶惡的黑眼楮。
一時,大眼對小眼,都怔住了。
那雙眼楮里,有痛苦,有迷茫,有愕然,還處于一種混沌的狀態中,直直地盯著恢宏里,似乎還在想為什麼會在這里遇見這麼一
個女圭女圭,還是從天而降,降落到他肚皮上。
而孩子的眼楮,卻已經從對方的眸子里,移到他的肩膀上——那里有個血洞,汩汩地冒著鮮血,那人穿著土黃色的軍衣,半幅護
胸皮甲,皮甲前頭燙出兩個字,卻不是他認識的大歷字。
雖然不認識,卻早已從這幾日城頭上知道這是西周的文字——恢宏里的烏黑眼楮,忽然眯了起來。
這個近三歲的女圭女圭,第一次露出這種成人般的表情,一眼望去,竟帶著幾分殺氣。
他認出來了。
這是西周兵!
恢宏里伸手就去小靴子里拔刀!
自從戰爭開始,百里幽就不顧周十二的勸阻,給恢宏里做了全套的武裝,他的小腰帶里有石灰粉,兩邊袖口綴著的柳葉銀邊很鋒
利可以做小刀,靴子里一邊一把小匕首,都打磨過,開了刃口,周十二曾擔心這樣會導致恢宏里不誤傷自己,百里幽卻道︰「現
在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你以為還是萬人圍護的皇宮中央?這是戰場!戰爭局勢瞬息萬變,或許有一天我們都會戰死,那麼,他必須
學會保護自己!」
恢宏里始終都記住娘親的每一句話,記住她的告誡,「記住你的武器都在什麼位置,不需要的時候,永遠不許模它,需要的時候
,給我毫不猶豫,拔出它,對你眼前所能夠到的任何地方,扎!」
現在,他毫不猶豫拔出匕首!
百里幽的教導是迫于無奈生死之境才可以想辦法傷人,但是恢宏里可不管,他討厭這些蠻人!
但他的動作忽然停住。
身下的西周兵,終于從爆炸後的余波里清醒,他本來就是走在前面的步兵,身上背著的弓箭還替他擋去了一部分沖擊,他受傷不
重,一眼看見身上的女圭女圭,破爛的衣衫里露出的軟甲,金光暗隱,質地不凡,頓時眼底冒出貪婪的光,一骨碌坐起,伸手就將恢宏里
拎了起來。
他一動手,恢宏里就停手,手一垂,把匕首收在背後。
因為此時,他已經夠不著對方要害。
娘親教他對所有能夠看到的地方扎,是怕他年紀小力氣小,萬一遇上生死之險,強求他看準要害動手反而可能害了他,先傷人自
救就好,但是恢宏里卻是個有心眼的,在城頭親眼看了這麼久戰爭,他漸漸也知道,哪幾個地方,是可以殺死人的。
「哪來的小兔崽子。」西周兵獰笑,「這軟甲不錯,正好拿來給我做護心甲!」一手卡住恢宏里的脖子,一手就去剝他身上的軟
甲。
他右手一抬,脅下一露。
恢宏里忽然也一抬手。
隨即這士兵感覺到一種尖銳的疼痛。
他低頭,便見自己胸前,不知何時多了一只白白胖胖的小手,小手里露出一點金黃色的木柄……看上去好像是刀柄……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疼痛便排山倒海席卷了他,他驚愕地瞪大眼楮,松開手。
對面,小小的女圭女圭,兩腮鼓起,似乎在積蓄力氣,忽然大聲「嘿」,小手用力一拔!
「嚓」一聲微響,插入胸膛的匕首,竟然被恢宏里拔了出來!
娘親說,直刺要害的武器,一拔,就會失血過多死得更快!
娘親還說,我們要對親人春風般和煦,對敵人嚴冬般寒冷。對親人不能做的事情,對敵人盡管干。
所以,那就拔!
小小孩子的腦海里,瞬間破城的北嚴、哭號的百姓、伏在城牆上的尸首……一一閃過。
那是他的兵,他的子民!
兩歲啟蒙,日宸殿里師傅一遍遍和他說的「撫民萬方,天下共治」「得民者,以得其心也」「得百姓之力者富,得百姓之死者強
,得百姓之譽者榮」「王者以民為基」「夫民,國之基也」……一大堆冠冕堂皇碎碎念,都不抵這兩個月在百里幽身邊,親眼看見,
親耳听見,親自體味,來得深刻而永生不忘。
刀一下子拔出。
「噗。」
鮮血激射,噴在不知躲避的恢宏里的小臉上,濃重的血腥氣刺激得他要吐,要哭,他也真的哭了——不是傷心,也算不上多害怕
,他還太小,渾渾噩噩不知太多人間滋味,卻忽然就覺得想哭,眼淚嘩啦啦落下來,將小臉沖出兩道粉紅的溝。
西周兵踉蹌一下,恢宏里翻身後退,他並不知道這個人會不會死,卻知道此刻自己危險未過,一邊哭一邊抹著臉一邊向煙多的地
方跑,小小身影不過一閃,已經躲進濃霧中。
那西周兵暈倒在地,他沒死,恢宏里畢竟力氣太小,也不可能模準心髒要害,不一會兒,又一個西周兵沖了過來,他身後有亂箭
飛射,也不知來處,這人一跤被地上的西周兵絆倒,罵了一聲,正要爬起,忽然眼神一直。
面前不遠處,有一只小靴子,軟緞瓖金,綴滿寶石!
這人立即伸手去抓。
一只小影子忽然沖出來,抓著個長長的布包,對他眼楮就撒。
一股白霧騰開,都沖到他眼楮里,那人慘叫一聲,捂住眼楮蹲下,滿頭滿臉的白灰。
小影子奔到他身後,雙手抱著一根木棍,使盡全身力氣,「砰」一聲掄到他耳後。
西周兵應聲仰面而倒。
恢宏里爬上他身子,拿走他手里抓的靴子,托著下巴回想了一下娘親再三教過的各種整人手段,選了比較好用的一種,把小靴子
放到那人胸前,又掏出匕首,從靴子底戳進去,尖頭朝上,正好被靴子邊擋住。
然後他又躲到一邊。
不一會兒,又一個西周兵奔過來,這一處是比較偏僻比較窄的山坳,大部隊還在外頭,來的人較少,都是被爆炸驚得不辨道路亂
撞入的。
這人奔進來,煙氣漸漸稀薄,他一眼看見仰面朝天的同伴,胸口一只綴滿寶石的靴子!
人為財死,這西周兵眼楮也紅了,立即撲拿——
「砰。」他忽然被什麼東西給絆了一跤,正跌在那暈去的西番兵身上,「哧」一聲,靴子里藏著的豎著的匕首,瞬間刺入他胸膛。
他身後,一只肥肥的小腳丫伸了出來,腳趾頭weisuo的動了動……
半晌,恢宏里覺得安全了,一跳一跳地出來,伸手從兩具交疊的人體間,去抽自己的小靴子。
忽然那胸口中刀趴倒的西周兵,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腳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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