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他不願她卷入朝廷份證,可命運自有其定數,如今她已經不可避免走上政治舞台,走上了,周惠的對立面。
如何敢不讓她更強?他縱要護她,也要她能護自己,擁有忠誠屬下,是他要為她的將來,鋪墊的第一步。
他已對她,歷經心理重重波瀾,見得光明。
最初相見,為她果敢霸氣所驚,忽然起意要用她做擋箭牌,好轉移周惠注意力,他直覺這個女子,會比前面的那幾個更有韌性,會讓周惠好好審視。
然後,他開始覺得,有一萬種辦法可以轉移周惠視線,無需拿她的安危做賭,他想雪藏她,隱沒她,不要她出現在世人和強權的眼光下,平白招惹禍患。
可施現在,脈脈心情如流水,終于填滿新房。是何時案前偷換明月光,耀亮桃花一支,不知道,也無需整理得清楚。
左—無—錯—小說不過人生必經之路,忠于自己的心便罷。
披風掀開,露出了蒼白的臉,滿身的血,大半衣裳原本顏色都不辨,卻依舊能看出更加厚而粘膩,那是一層層浸潤的血。
城上人的驚呼忽然凝住,蘇沙眼底泛出淚光。榮尋歡怔怔看著底下,手指抓著蹀垛,已經抓出深深指印。只有孫成冷哼一聲,道︰「還活著?算她命大!」
他聲音剛剛落下,底下墨然已經輕而清晰地道︰「她,百里幽,在城破頃刻之時,為救全城軍民,徹底解決西周,裝瘋、殺友、好讓將她打落城下,被俘時她與西周大帥賭命,要用自己的命,換西周失去主帥大敗城下,她拼得重傷,刺傷西周主帥,動搖西周軍心,才有我等一夜順利突襲,才有西周大敗,才有如今——」他注目城上三八營的人,冷然道,「北嚴被救,可是你們,卻只是苟活罷了。」
……
這一刻風聲忽然特別清晰,因為四面忽然特別寂靜,城上城下,數萬人,人人凝住呼吸,以至于所有人听見城牆灰塵剝落的簌簌聲。
細微的簌簌聲,眾人心頭卻像落了瓢潑大雨,又或者被真相的重錘,錘擊在了心上。
「不可能!」半晌寂靜之後,孫成大呼,「不可能!她都不能算會武功,如何能在西周主營中和耶律靖南賭命!耶律靖南掌握她生死,何必和她賭命!」
「和她相處這麼久,你知道她,她或許不能做,你們做得到的很多事,但她也能做很多,其他人永生無法做到的不可能。」
孫成還想反駁,施翠忽然一拉他衣袖,指指地上的箭。
楊成一下啞了口。
是啊,這些箭!
這些莫名其妙修好的弓箭,支持他們渡過攻城戰最激烈的最後三天,其余人深信百里幽,真以為那箭是工匠修好的,可出身大家的孫成知道,這絕對沒可能!
百里幽的神奇,相處日久,他們怎麼可能不隱約知道?
墨然拍拍手,常大貴的屬下將領,押著一群西周的士兵上來。
這一群,都是耶律靖南的護衛從屬,親眼目睹賭命事件,墨然早已下令護衛跟緊這些人,務必俘虜幾個。
「你們西周漢子,入軍之前,都在你們昌明大神之前發過守口誓,」墨然淡淡道,「證明給他們真相,我許你們光榮的死法。」
「不用威脅!」一個漢子雙眼發紅,用生硬的大歷語道,「只有跪伏的羊羔,沒有怕死的西周男兒!該是怎樣就怎樣——」他一指百里幽,大聲道,「好女子!我也佩服!大帥遇上她,是劫數!」
另幾位西番士兵大聲道︰「我們只恨沒有勸大帥,先殺了她!」
常大貴微微點頭,看守俘虜的士兵松開綁縛,微微後退。
幾個西周兵互看一眼,慘笑一聲,撿起南齊士兵故意留下的刀,毫不猶豫一反手,刺入心窩。
血濺廣場,城門無聲。
「好漢子。」墨然道,「全尸,在城外擇地安葬。」
「是。」
日光更亮烈了些,他低頭看看懷中百里幽,再看看城上泥塑木雕的人們,緩緩替她蓋上披風,仰頭看。
就那麼一抬頭,城上城下,撲通撲通的響聲如同砸在心頭。
城門前接應的士兵跪下,城門後歡呼著準備迎接援軍的百姓跪下,城頭上拼死守城精疲力盡的軍人,齊齊跪下。
榮尋歡雙手捂臉,熱淚滾滾從指縫中流處,她一聲聲呼喊,「天哪……怎麼會是這樣……」
錢梅花背轉臉,很重地在擤鼻涕,力道之大,似要把自己的鼻子擰斷。
傷勢未愈的施翠熱淚盈眶,掙扎著要孫成扶起,探頭對城下看。
龍安躲砸蹀垛後探頭探腦,眼神欣喜,尤其注意到沒看到王平遙身影,一副松了口氣模樣。
蘇沙背著手,望著天,一動不動,眼眶邊緣,泛著深紅,嘴角卻是一抹欣慰又得意的笑。
何睦看著她那抹得意的笑,已經呆了。
蕭小佳靠在熊大強單薄的胸膛,玩著他的衣領,喃喃道︰「大強,我又愛了……」
「小佳。」熊大強深情地摟住他的腰,「我們會比他們更深情……」
……
孫成已經傻住了。
他立在城頭,渾身僵木不知道任何感覺,腦海里此刻並不是質疑墨然的話,而是一遍遍反復回想百里幽落城前後的一幕。
忽然的發瘋……失去常性的踐踏她護衛的百姓……對小翠下手……激他發狂……背靠的城牆……他的方位……施翠的方位……榮尋歡的方位……百里幽一步不離的位置……
他忽然渾身一顫,如被電流穿過!
果然一切都在計算中。
因為,在整個事件中,一切都合情合理,唯獨有一件事不合理!
那就是,百里幽的位置!
那麼激烈的紛爭,那麼混亂的毆打,一個「瘋了」的人,竟然始終沒有離開過那截被震塌的城牆!
她拿命演出,如此真實,他們不知真相,本色演出。
按照她的心意,來一出禍起蕭牆,城頭喋血。
不如此,如何取信西周?
腦海里一遍遍閃現她落城時的眼神。
看的不是一拳擊她下城的她。
是他身後!
他身後,是王平遙!
那眼神,不是求救,不是哀絕,是……接應!
孫成忽然松開手,險些將扶著的施翠摔下去。
然後他身影一閃,已經奔了出去。
眾人都一怔,不知道他要做什麼,極度震驚羞怒之下,就此逃走?
靠著牆的施翠,卻有些驕傲地笑了起來。
城下,墨然忽然眯了眯眼楮,伸手解開了百里幽的穴道,將她扶正,坐在自己身前。
百里幽緩緩睜開眼楮。
隨即她看見城門上下,萬千士兵百姓跪伏,黑壓壓的人頭,如浪潮,從眼前無邊無際地鋪展開去。
她看見獵獵飛舞的大歷旗幟,雖千瘡百孔依舊掛在北嚴城頭,旗下榮尋歡忘形地對她伸開雙臂,風將旗幟拍打在她臉上,染一串晶瑩淚滴。
她看見大開的北嚴城門,染斑駁鮮血無數箭矢,無數人捧著那些箭矢,爭先恐後張嘴向她呼喊。
她看見一道人影從城上沖下,風一般卷過人群,一路狂奔到她面前,卻在三丈外戛然而止。
那是孫成。
她微微眯起眼楮。
孫成的臉微微發紅,這富家少年還不夠坦然灑月兌,然而微一猶豫之後,他一咬牙,砰一聲跪在塵埃。
「昭山孫成!」他大聲道,「從此,終生,願為百里姑娘門下,赴湯蹈火,無所怨尤。長空見證、厚土見證、諸位同袍、父老,見證!」
少年聲音朗朗,響徹長空,撲面的風更烈,藍天下旗幟翻卷,嘩啦啦似掌聲響起。
歡呼也同時響起。
「終生願為百里姑娘赴湯蹈火,無所怨尤!」
聲浪如潮,長拜如儀,北嚴殘破城門之前,響起大歷大地多年來,第一次為一個女子的如雷呼喊。
百里幽抿唇,不動,忽然微微仰首。
仰起的臉,是為了阻止落下眼眶的淚。
一路艱辛,七日苦痛,至此落定塵埃,在這人潮的歡喜里。
她忽然看見城頭上,蘇沙對她做了一個狠狠揮拳的手勢。
淚水未落,她唇角微微勾起。
墨然忽然抱緊了百里幽。
他感覺到懷中的女子,似乎在微微顫抖。
隨即他听見她道︰「墨然,謝謝你,辛苦了。」
他微微沉默,將下巴輕輕擱在她頸側。良久之後,在歡呼的間歇,他道︰
「百里。」
「如果這一生陪伴你注定辛苦,我願永世不知享樂之美。」
大歷恢宏元年八月,西周突襲,圍城北嚴,北嚴外城破,城主殉城,十余萬百姓被困,大歷三八營女學生百里幽應運而出,力挽狂瀾,領三千軍十萬民,抗兩萬西周大軍于牆矮城舊的內城城下,西周十余輪猛攻而未能奪城,百里幽更使計闖營,重創西周主帥,終于等到天歷援軍到來,大敗西周,此役生俘西周士兵三千,殺一萬一,其余逃散,西周主帥耶律靖南,奔逃于路,回到西周時,身邊只余護衛三人。
百里幽臨門一戰,在岌岌可危的內城城牆之上,救十萬百姓,保西北大門,將不可能化為可能,成就大歷歷史上最為神奇,最為功勛彪悍的戰役之一,在很多年後,她的「木偶借箭計」、「八卦退兵計」還是大歷戰事課上津津樂道的經典戰策,至于她是怎樣令武器不足的北嚴一直有弓箭使用,又到底是怎樣令西周大帥耶律靖南犯傻和她這個俘虜賭命,則成為大歷軍史上永遠的秘密,後世無數軍事學家奮筆疾書,寫出探討論文上千篇,但真正的答案,只有那個時代,最高貴最優秀的男女們,才知道。
八月初十。
這一日,北嚴得救,開始接受來自上府等地的援助,幸存者家家設百里幽長生牌位。
這一日,急傻了的周十二回到北嚴,向墨然和百里幽回報恢宏里失蹤,兩人下令迅速尋找。
這一日,蕭靜之帶著恢宏里,直奔北嚴。
這一日,一道來自南境總督府的急令,傳到了還在養傷的百里幽手中。
「著令三八營學生百里幽,即日赴南境首府襄陽城,受賞,授勛!」
消息傳出,北嚴歡聲雷動。
是日,日光明艷,浮雲涌動,百里幽在北嚴城主府內,俯首看那蓋著南境總督印的深紫色公文,淡淡道︰「不過是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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