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幽可沒人家心里那份驚濤駭浪,她出了門,發現那兩個探子還沒回來,再看一看,對面那座樓赫然也有探子在,她想了想,終于明白,估計先前安雨潤隨意一抬下巴,她看錯了,安雨潤應該住在另外那座樓,至于這座樓為什麼有黃衣衛的探子在,先前不是听安雨潤說有貴客今晚參加夜宴麼,貴客大概有了酒,休息在這座樓內,安雨潤為了拉攏或者表示親近,把自己的屬下撥了兩個去護衛。
這才導致了她這場烏龍。
此刻時辰還早,她隱約听著外頭喧鬧未散,想必安大人還在進行她的舌燦蓮花演講。
百里幽一向起了一個念頭就要做到底,雖然中間出了點小挫折,卻不妨礙她繼續探索的勇氣,她發出暗號叫來蘇沙和護衛,讓他們再次幫忙,把安雨潤那里兩個探子也給引出去,再次大大方方闖進了安雨潤的屋子。
這回一進門就確定了,沒錯,一股又高端又洋氣的香氣,絕對的安氏風格。
這回屋子里有妝台有銅鏡有首飾匣,也有內室和床,一切都很整齊干淨,不像用過的樣子,百里幽胡亂翻翻,沒抱太多期望,隨即她立在室中想了想,確定這座樓的房間的格局和那座是一樣的,換句話說,這屋子里也有暗間。
她按照那邊的方位,果然很快找到了暗間,而且,如她所猜的一樣,這屋子安雨潤沒拿來做浴室,而是做了自己睡覺的地方。
果然不愧是西黃衣衛的暗探頭子,就算想走到日光下,平日里還是習慣躲藏到安全的地方。
百里幽直接走了進去,屋內就一床一桌,目光一掠,見床上齊齊整整,便知道安雨潤行事還是很的,不太可能隨身帶什麼重要東西。
床上沒東西,她目光落在桌上,桌上東西倒不少,筆墨紙硯,也有一些字紙,一摞一摞的堆在那,很隨意。
一般人看見這樣隨意攤放的模樣,也便知道,不會是什麼重要東西,百里幽卻向來思維方式和別人不一樣。
她覺得不對勁。
安雨潤房內哪里都很整齊,為什麼桌上這麼亂?
紙張堆放著,內容一眼可見,確實沒什麼特別的,都是一些練字的紙或者傷春悲秋的詩詞,每張都可以拿到大街上展覽。
百里幽忽然蹲,看了看所有紙的橫截面。
然後她目光落在了一張壓在中間的紙上,那紙有點皺,邊緣有紅線,和其余紙不同。
她慢慢將紙抽了出來。
紙上一排潦草的字「生黃 兩錢、生甘草一錢、生芥穗一錢、川貝母一錢……」
是個藥方。
藥方的右上角,還有個三角形的紅色印子,仔細看卻是黃衣衛的什麼戳印,大概安雨潤辦公時在別的文件上蓋章,不壓到了這張紙,以至于有一角印章蓋到了這藥方上。
百里幽也沒細看,把藥方地抽出,疊好塞在袖子里。
她看不懂藥方,也不知道一個藥方能有什麼作用,但她超強的直覺告訴她︰留住這個,說不準有用!
拿了藥方,她轉身就走,按照定律,一個地方很難有兩個發現,再不走安雨潤就回來了。
等她出了門,回到自己小院,果然不多久,安雨潤那座小樓雜沓聲響,那女人回來了,不多久,那里燈滅了,什麼也沒發生。
百里幽將藥方折好,收起,凝望著那處黑暗,露出深思的神情。
玉闕金宮,華堂深院里,周惠凝望著對面的墨然,眼神里露出的神色,卻是震驚而憤怒的。
那樣的怒意燃燒在她的眼眸里,使這看起來嬌小柔弱的女人,一瞬間殺氣凜然。
所有人都打了個寒噤,唯有墨然笑意不變,含笑和她對視。
「你——」周惠幾乎一字字在問,「你剛才,在說什麼?」
「回稟太後。」墨然靜靜地道,「臣在說,為百里幽證明無辜。」
「呵!」周惠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
原來如此。
他繞了好大一個彎子,還是為了護佑那個女人,以及,糊弄她。
他要先保住他自己,先讓她開口免了他的罪,然後再為百里幽澄清,好更有余地。
墨然奸狡,無人能及!
更可恨的是,他這樣的奸狡用來對她,那樣的呵護,用來對那個女人。
到如今,她也只能一聲冷笑。
听他言之鑿鑿,滔滔不絕,親自出面替那女人作證。
墨然听得她那一聲冷笑,不過當沒听見,對她欠欠身,半轉身對地下眾臣們,將北嚴守城經過和當日事情都敘述了一遍。
百里幽臨危守城的事情眾臣雖然知道大概,但是地方上報文書不會說得太詳細,很多細節都是第一次听。
墨然說完,但笑不語,他一字不加修飾,不含任何個人情感,只將百里幽做的事做了最簡單的敘述,在場大司馬本身管軍,不少人也熟讀兵書,其間真偽自然能分辨出來,眾人細細回味一陣,都頻頻點頭,道在當時情境下,就算他們去,也真的不能做得更好。
周惠一直端坐不動。
居高臨下,看得見所有人的表情。
正因看得清楚,所以她明白,今日事,她想要給百里幽的處置,已經注定會受到阻擾。
果然,這邊剛一听完,那邊宰相便道︰「太後,此事有王爺親自作證,據王爺說,在場也有不少士兵百姓可以作證,想來此事不能有假,如此,對百里幽的質疑似乎已無必要,如此功臣,一旦錯待,必令天下寒心,日後還有誰戮力為國,拼死作戰?」
周惠眼角卻只瞟著墨然。
墨然還是那個微笑自如模樣,坦坦蕩蕩,目光清澈。
她最恨他的坦蕩與清澈!
最恨他在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情之後,居然還能保持這一份坦蕩與清澈!
他的心——他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
听著滿耳的「百里幽無辜」「請太後表彰功臣」「黃衣衛之議宜從長再議」她唇邊的笑意,從最初的冷,也變得慢慢平復。
她忽然改變了主意。
奇女子,奇女子,這滿庭口口聲聲的奇女子,到底有多奇?
她原想如拈死一只螞蟻般拈死她,殺人如草不聞聲。
她還想人間苦難官場驚濤,輕輕易易淹死她,都不需她親自回顧。
不想那女人一步步掙扎,硬生生闖入她視野。
忽然不想再費力氣扼殺她。
她覺得可笑。
她富有天下,掌握皇權,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就是她,如今竟然為了一個賤民用盡心思,費力打殺?
那真真是對她的侮辱。
百里幽。
有本事,走上來罷!
有本事走到我面前,我給你一個看見我的機會。
然後——
殺死你。
讓你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最高權力——
那、才、叫、痛、快。
若今日以強權扼殺你,我勝得無聊,也永不能令他俯首。
我要借你踏出的步伐,讓他听見你步聲的空洞,讓他真正明白,真正的尊貴種植于血液,永不抹殺。
周惠閉了閉眼楮。
再睜開時,她笑了笑,聲音溫和。
「眾卿所言甚是。」她道,「先前是哀家孟浪了,哀家本來也想著,朝中多一名女杰是好事,但如果委以重任後再有事端,未免有傷朝廷尊嚴,此刻想來,卻是哀家多慮,有王爺作證,還擔心什麼呢?」
「微臣,」墨然立即躬身,「願為先前所言,以身家性命作保!」
周惠胸口微不可見地起伏了一下,隨即微笑。
「既然王爺拿身家性命作保,那哀家以為,便是黃衣衛調查也無此必要了。」她神態溫婉,「只是哀家剛才忽然想到,先前議令百里幽任北嚴同知,官微職小,不足以表彰百里幽功績,不如調往襄陽城,任襄陽府同知吧。」
這是升了,如果說從四品的北嚴同知相當于一個地級市的副市長,正四品的襄陽同知便相當于省會城市的副市長,而百里幽之前就算拿到好幾個三八營勛章,可以越級入仕,也撐死了不過正六品,等于連升三級。
書記官當即準備擬旨,眾人又問起陛體,宗政惠神色自若,笑道︰「陛體已經大好,但是醫官說,陛體底子不太好,近期還是不能見風見人,以免再次感染,估計不多久,也便可以理政了。」
眾人听了都無話,自從陛下生病,太醫院的醫官們就再也沒出宮,也沒能和任何官員有任何接觸,內廷里什麼說法,都是周惠說了算。
「哀家累了,今日便這樣吧無敵柴刀。」周惠忽然覺得疲倦,面前雖然坐著那個人,可他隔得那麼遠,那麼遠,身邊倒有知冷知熱的人,卻又終究不是真正想要的那一個。
她轉過身,長長的金紅色裙裾拖曳在綿軟的華毯上,嬌小背影無聲無息沒入那一道道鏤金瓖玉的門戶,門戶盡頭,是人間尊榮,是無上威權,是——漫長久遠,永無休止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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