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這……這使不得……」郭雲手足無措，慌亂地要把恢宏里捋下去。
「宰相。」恢宏里抱著他的脖子，甜蜜蜜地道，「听說小時候你也抱過我的啊，父皇還說，你會永遠對我好，現在你不喜歡我了嗎？」。
郭雲手一停，想起自己確實抱過這孩子，那時他還還在襁褓中，先帝子嗣不旺，先後生了七個，大兒痴二兒傻，三兒有殘疾，四兒蠢，五兒六兒雖沒什麼殘缺，卻資質平常，先帝無數次對他們這些老臣嘆息，說離家是遭了什麼詛咒，還是他為政無德，為何子嗣上如此不利，所以這個最小的健健康康生下來時，先帝十分歡喜，歡喜得過了頭，滿月酒都喝醉了，拉著一幫親信老臣，要他們都抱一抱新生兒，說是沾沾這些名臣文成武德的喜氣。大家也便都抱了抱，還記得那孩子眼神明亮，看起來一股機靈勁兒，當時都為先帝歡喜。
沒多久這孩子立為太子，他們見得就少了，再沒多久，先帝忽然駕崩，這孩子做了皇帝，太後垂簾，他們的注意力都在簾子後那厲害的身上，前頭那個打瞌睡的小孩子，自然而然便忽略了，再之後忽然這孩子，一樣的不成器，不愛讀書，不會講話，不能走路，時常困倦，除了模宮女的大胸脯之外別無愛好，老臣們聚在一起，時常憂心忡忡，都覺得是不是上天不佑大歷，為何偌大一個國家，連個像樣的繼承人都找不出來，難道真的要女主當國，改朝換代嗎？
此刻那小小軟軟的身體抱在懷中，嗅著那一股清新香氣，想著當年他散發濃濃乳香的小身體，也曾抱在自己懷中，老郭的心里，忽然便迸發出一股久違的柔軟來。
他已逾知命之年，家中也有一兩個繞膝承歡的孫兒，對這個年紀的孩子，本就天生有一份疼愛之心，此刻抱著恢宏里，一時忘記他那萬乘之尊的身份，也忘記自己素來恪守的禮教規矩，忍不住便心情激蕩，將恢宏里抱得更緊了些。
恢宏里趴在他肩頭，揪了揪他的翹胡子，對百里幽眨眨眼楮。
太史闌唇角一勾，想著這混小子，真是每一瞬間都在迅速長大。
「好啦，我的主子。」郭雲抱了一會，終究不習慣，將恢宏里抱下來，放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坐好，滿意地端詳了一會兒，才問百里幽，「我想知道，你是怎麼和陛下相遇的。」
他一旦面對百里幽，又恢復了嚴肅神態，甚至帶著一分警惕和防備。
百里幽明白他的心思，是怕她心術不正，也不解釋，只將遇見恢宏里的經過，簡單扼要說了一遍。
老周听得臉色變幻，震驚之色現于言表，末了才喃喃道︰「……原來如此，我們也覺得，陛下實在沒道理這麼久一面也不露，那女乃娘的事兒我也知道，只是再回頭查的時候，那女乃娘家都燒成白地，一個人也找不著……這，真是大膽！」
「只是。」他忽然神色轉厲，「你和陛下相處，他的身份，為何不送他回宮？任他流落在外？他若有個閃失，你要如何承擔？」
恢宏里一見他對百里幽疾言厲色，立即撅起嘴，抬起靴子踢他的小腿，老郭不理他，目光灼灼盯著百里幽。
「你或者可以問問他自己。」百里幽說，「我不想把一個中了毒，沒有母愛，時刻處于危機之中，好容易才找到機會逃出來的孩子，再送回虎穴里去。」
「你這叫什麼話！」郭雲眉毛聳動，「皇宮怎麼叫虎穴……等等，你說，中毒？」
他霍然轉頭，注視恢宏里，恢宏里四十五度天使角，眼淚汪汪地道︰「中毒好久啦，總是好困，好想睡覺，百里大人說，這是慢性毒，再吃下去，我和哥哥們一樣變成傻子……宰相，我好怕……」說完含淚咬手指，四十五度楚楚可憐角看著他。
百里幽之前已經和恢宏里商量過，一句都不提墨然在此事中的作用，以免給他帶來麻煩。
郭雲此刻的震驚終于寫在臉上，嘴張了半天沒說出話啦，半晌搶上一步，半跪在好好腳下，磕頭，「老臣等保護不力，讓陛受危難，罪該萬死！」
「宰相，這不怪你們。」恢宏里滑下椅子，抱著他花白的腦袋，假哭，「嗚嗚，你知道就好了，以後你們保護好我就行啦，我終于有救了……」
百里幽默默轉身，撫胸——惡心感又一次沸騰了……
嚎完了郭雲替恢宏里擦擦那幾顆好不容易憋出來的鱷魚眼淚，抱著他情真意切地道，「老臣既然找到了您，可不能任您再流落在外，老臣拼著粉身碎骨，也要保護好您的安全，老臣這就寫信給三公……」
「宰相且慢。」
郭雲回頭看百里幽。
「宰相是要送陛下回宮麼？」百里幽道，「倉促之間？毫無準備？」
「你什麼意思？」郭雲眯起眼楮，「難道任陛下流落在外？這非人臣應為！」
「擅自讓陛下蹈險，才非人臣所為！」百里幽一步不讓，「宰相為什麼不想想，陛下是怎麼中毒的？」
郭雲一震，默默無語。
「不查清真相，不去除隱憂，不解決問題，就把陛下送。」百里幽道，「陛下不肯，我也不肯！」
還有眉毛一挑，似要反駁她的大逆不道，然而一看她的神情，再看恢宏里大頭狂點的模樣，不禁嘆了口氣。
他老眼沒瞎，看得出來這兩人的貓膩，陛下每次說「百里大人」的時候，都顯得別扭，很明顯平日兩人極其親近，陛下該不會連「娘」都喊上了吧？
老郭凝默默捂住了胸，決定之後要好好教育一下陛下，將來可不能在正牌娘面前喊漏了口。
「你到底要怎樣？」他看看兩人，嘆息一聲，「無論如何，陛下長期在外，我也絕不能答應你，國不可一日無主。」
「國不是有女主麼？」百里幽唇角弧度譏誚，「少了陛下這麼久，妨礙什麼了麼？」
「牝雞司晨，非國家之福！」郭雲煩躁地道，忽然眼楮一睜，「百里幽，你在這個時候讓我見陛下，莫非你另有用意，你是為……你是為龍虎嶺案件？」
「宰相智慧超絕。」百里幽沒啥誠意地捧他一捧，「我希望陛下回宮之前，朝中三公能先為陛下爭取一定的權柄和自由，以及能夠確定保護他。否則陛下，也是羊入虎口，他那麼小一個孩子，要被宮廷吞噬，實在是太容易的事，您要是做不到，我寧可今晚就拐著陛下消失，從此天涯海角，做我們的普通百姓去。」
「胡說！」郭雲胡子一翹，隨即又重重嘆了口氣，「老夫如何不懂你的意思，只是……」
「這就要說到龍虎嶺案件。」百里幽坐了下來，恢宏里自動爬到她腿上，百里幽揪著他脖子讓他坐好，老郭瞅著，只有裝看不見。
「宰相也知道，龍虎嶺案子雖然接了下來，但是國舅一封密信到太後那里，這案子能不能開審還很難說，那麼，如何能讓太後不予阻擾？這就是我今天帶陛下出現在宰相面前的原因。」
「你是說……」郭雲眼楮一亮，「轉移太後注意力？」
宦海老手一點就透，郭雲果然迅速進入狀態，開始思索著如何措辭上書，如何串聯同僚，如何給太後隱晦地施加壓力，以實現龍虎嶺案件順利開審。
他一邊思索，一邊時不時看一眼恢宏里，越瞧越驚奇，越瞧越滿意，想著幾個月前小紈褲，對比現在端正流利的女圭女圭，真是恍若夢中。
是百里幽改變了他嗎？
那麼多師傅兩歲給陛下啟蒙，毫無長進，怎麼一個百里幽，看起來作風強硬不溫柔，偏偏就打磨了大歷最要緊的那個孩子？
郭雲嘆息，覺得人生真是充滿異數，或許，危機中的大歷命不該絕，等來了一個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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