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鎮外不遠,停著長長的一列馬車和隊伍,看那架勢,就是等他們的,而且等了有一陣子了。
墨然的臉色嚴肅了,他認出那些隊伍中,竟然還有屬于朝廷三公指揮的內五衛之一的武衛衛士。
百里幽雖然不認識這些軍制兵員的區別,但也感覺到不一樣的氛圍。臉色先是一變,隨即平靜下來。
此時已經是夜晚,他們準備連夜趕路,恢宏里正在蘇沙懷里熟睡著,百里幽忽然伸手,從蘇沙懷中抱過了恢宏里。
恢宏里在睡夢中感覺到熟悉的氣息,立即抱緊了她,星光下,露出一個甜蜜的笑容。
百里幽低頭,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墨然忽然轉過頭去。
那隊伍前頭,一個騎士策馬而來,迎上墨然,無聲致禮,遞上一封密封的信。
墨然展信看完,輕輕ˋ一嘆,點頭,「終于要走了麼……」
「回王爺。」那家將道,「宰相說,請王爺接到信後,無論如何要想辦法安排人立即啟程,不可耽擱。」
墨然笑了笑,他知道郭雲的意思,不過是怕百里幽舍不得,拼命不讓人走罷了。
她不會的。
一只手伸過來,靜靜取走了信紙。
百里幽平靜地看完了信,信上說太後最近活動頻繁,很可能要扶持小王爺尚未。所以無論如何,恢宏里必須立即回京。
信中還說,京中給她和墨然的聖旨已經出京,三公派人一路緊趕,搶在聖旨到來之前接走恢宏里,因為之後墨然和百里幽,便要沒法照顧恢宏里了。
信說得含糊,但意思很明確,恢宏里要接走,而且百里幽不能現在和他一起回京,分離迫在眉睫。
墨然待她看完信,便將信毀去,安慰她,「我會安排人,好好查查,絕不讓她提前動作。」
他說這話時臉色很古怪,「提前」兩字口氣微重。
兩隊護衛馳馬過來,在那家將身後排成一列,那家將上前,看著百里幽。
百里幽看著恢宏里。
星光淡淡,孩子睡得正香。臉頰噴薄著朝霞般的氣息,甜蜜芬芳。
他臉上一個淺淺笑容,想必正做著美好的夢。
百里幽忽然萬分慶幸事情發生得緊急,讓三公派人連夜等候,恢宏里可以在睡夢中被接回,不用面對離別的撕心裂肺。
她設想過無數次的離別,每次都覺得難以面對那一刻,恢宏里無論是哭泣還是堅強,都會讓她痛徹心扉。
因為每一種態度背後,都是一個寂寞孩子的隱忍和無助。她帶他月兌離那黑暗宮廷,游歷天下看遍世情,最終卻還要親手將他送進那黑暗森涼的所在,讓他一人面對皇權至高處的寒冷。
那麼……我的孩子,繼續睡吧,最起碼,我還可以為你維持這個甜美的夢,一刻也是永恆。
她閉上眼,俯下臉,嘴唇輕輕落在孩子的額頭上。
這是相遇至今,她第一次主動給予他的吻。
在離別的時刻。
嘴唇和溫軟肌膚相觸的那一刻,孩子的女乃香滲入肌骨,她閉著眼,腦海里,鋪開這一年的春。
一瞬間腦海中呼嘯來去,都是她的大臉蝴蝶犬,歡笑哭泣,發怒撒嬌,在她懷中驚恐流淚,在她肩頭安心沉睡,小小的腳蹬過她的肚子,也曾為她揉過肚子;碟子砸過她的頭,也曾用瓷枕為她砸破敵人的頭。令她流過血,也曾為她流過血。
她的……恢宏里。
做過一萬次心理建設,說好了一萬次,也知道離別應該短暫,不久亦可再見,卻依舊不能抑制此刻心潮澎湃,滅頂的不舍。
因為知道這一別雖短暫也漫長。
知道這一別,此刻還是恢宏里,再見卻已經是離宏。
這一別,此刻還是在她懷里撒嬌的半路兒子,再見已經是遠遠高坐于金鑾寶殿的天下之主。
這一別,她還是她,他已經不是他。
那還是個心性未定的孩子,這一別,他會否將這大半年光陰遺忘,再見她時如陌生?
她深深嘆息,並不想那麼多煌煌箭芒。
只要她記得。
她記著這個在她懷中呢喃的孩子,她一生中最初的全情投入,人人都道她給了恢宏里一段不一樣的童年人生,她卻知道,恢宏里也給了她人生里不可多得的新體驗,他喚醒了她的溫柔、母性、寬容,和人世間一切深埋的最細膩的感情。
半年,她抱著這小小孩子走進三八營,走向北嚴,走出圍城的血火,走過天授大比,……成就了他,也成就了自己。
相互給予,獲得最重。
低頭一吻,含淚深深。
四面靜默,雖然只是一個母親親吻她的兒子,但所有人都似感覺到這一刻的肅穆和莊重,那是一個人深深的緬懷和感謝,為上天予她幸運的賜予。
遇見你,很快樂。
相信我,即使你將我忘記,我依舊會履行一生的諾言,保護你。
有人發出了深深的嘆息。
百里幽閉目輕吻不過一刻,隨即她起身,一言不發,將懷中的孩子,交給了等待的人。
她指指馬車,指指麗京方向,又指指恢宏里,示意,「保護好他。」
對方領會,深深躬身,「大人放心,我等就是拼了性命,也一定能安全護送陛下回京。」
百里幽知道三公敢派出來接恢宏里的,必然是挑了又挑的絕對可靠人物。也點了點頭,唇角一扯,手掌對下一劈。
她的態度很明白︰做不到,我宰了你。
對方汗滴滴地又躬身,不敢接話。雖然這些人也是百戰將軍,但依舊感覺到眼前沉默女子的殺氣和決心。
墨然一直靜靜瞧著,這時輕輕握了握她的手,示意自己也會安排人一路保護。
百里幽吁口氣,退開。
她看著那家將小心地將恢宏里送到車上,車上很細心地全部墊了軟墊,連車壁都包裹了輕棉,怕恢宏里會撞傷。而車子四角包鐵,十分堅固,設計寬敞周全。窗戶甚至是封閉的,用了一種堅固而透明的玉石,能看景卻不能打開,透氣通風的開口在車子四角,恢宏里夠不到的地方。
看來三公也怕恢宏里半路逃跑。
隊伍在黑夜里啟程,車夫連鞭子都不敢甩,怕驚醒了恢宏里,車子極慢極穩地轉身,隨即加速。
百里幽站在路的盡頭,看著車子離開,又恢復了面無表情。
無人再能看出她心底浪潮。
就在眾人拎著心,等著車子毫無動靜的離開,都吁出一口長氣的時候,驀然車子震動了一下。
那震動不大,但很明顯是里頭的人做出來的,隨即眾人听見「砰」的悶悶一聲,車子又晃動了一下。
尖利的叫聲爆發般傳出來,「娘親!」
恢宏里還是醒了!
百里幽立即翻身上馬,一揚鞭,飛馬追上。
車子還在晃動,她一眼看見那孩子撲在那水晶窗上,正拼命地拍打車窗,尖叫,「娘親!放我出去!娘親!讓我再……」
他的話還沒喊完,眼淚已經嘩啦啦涌出來,將整塊透明水晶染得模糊。
再……再什麼?
再抱一次,再親一次,再繼續走下去。可是無論怎麼再,這個再都會結束的。
他一睜眼看見陌生車窗,忽然就明白,回去的時辰到了。
他知道自己答應過回去。
他知道自己必須回去。
可是他還是害怕,害怕這一去就再也見不到娘親,見不到那些可愛而簡單的人,過不得那些凶險而有趣的生活,從此面對的是那個女人,和她的陰冷的宮廷。
他也一萬次告訴自己,恢宏里你快要回去了,回去的時候不要哭,不要鬧,你要高高興興的。
但是淚水為什麼還要這麼流?好熱又好冷。
他凶猛地拍打著車窗,水晶玉石平面不夠平,他的小手微微紅腫,他卻毫無察覺,眼看著一騎追來,果然是娘親。
他在哭,淚水哽咽中又忍不住微笑,娘親從來不會放棄他的。
恢宏里不哭了,也不再叫,幾乎在看見百里幽策馬追來的那一刻,他就漸漸安靜下來。
他怕哭得厲害,淚水模糊了窗戶,他就看不見娘親了。這窗戶很討厭,打不開,還擦不清楚,他用車簾拼命擦車窗,將臉緊緊貼在車窗上。
百里幽就看見她的大臉貓,因為用力過度,臉被車窗擠得扁扁的,長長的帶淚的睫毛都快給折斷了。
這樣子看起來很滑稽,但誰也沒心情笑。
恢宏里雙手緊緊貼在車窗上,好讓自己不被起伏的馬車顛開,他很想沖出去,很想叫停馬車,很想躥上娘親的馬,永遠不下來,讓娘親一抖韁繩,像她之前說過的那樣,母子倆隱姓埋名,浪跡江湖,過最瀟灑自在的日子去。
他知道娘親會答應他的。
可是他不能。
在娘親身邊,他真正懂得的,是一個男人的責任和擔當。
他只能將臉湊得近一些再近一些,好多看娘親一眼,再一眼。
馬車里孩子默默無聲,馬車外百里幽一言不發。
護衛的隊伍面面相覷,從沒見過這樣的送別,孩子不鬧,送行的人不說話,兩人都不叫停車馬,只是這麼跟著,一路又一路。
這一路相跟的心碎。
看書輞小說首發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