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頂甘露,果然茶如其名。幾只白瓷杯中的茶湯,色澤黃中透綠,口感香馨清爽,杯中如同有仙霧繚繞。
雲開小口小口地品茶,滿肚子疑問卻不知如何開口。
眼前這個九天仙女一般的柔弱女子,氣質風華絕代出塵月兌俗,從容貌上看不出實際年齡,可他知道她是名震天下的琴仙,是父親虧欠過的初戀情人,還是他素未謀面的干媽,在內心里他不敢有絲毫褻瀆,這層紙該如何捅破?
蘇杭知道琴仙的腿傷來由,雖然嘴上把雲開損得一塌糊涂,但她心里明白,他父親八成也是有苦衷的,看雲開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肚子里把他鄙視了無數回,嘴里卻開口問道︰「音姨您的腿傷,最近感覺有什麼不舒服麼?」
琴仙面帶微笑,淡然說道︰「沒事了,你們不用擔心。」
蘇杭若有所指地說︰「音姨,我覺得您可以試著站起來,要不,我和 霜扶您試試?」
琴仙的嘴角微微上翹,似乎看穿了蘇杭的心思,眼神逐一掠過三人臉上,輕輕搖了搖頭說︰「你們看,我這樣坐著不也挺好麼?坐著彈琴習慣了。」
雲開終于找到了機會,鼓足勇氣說︰「音姨,我……我是雲崢的兒子。」
「第一眼看到你,音姨就知道啦。」琴仙眼里有化不開的溫柔,落在蘇杭兩女眼里,卻分明充滿了無奈的苦澀。「你有四五分像他,還有四五分像你媽媽……」
雲開詫異地問︰「您見過我媽?」
琴仙點了點頭,低頭從口袋里取出一串手鏈,攤在手上遞給雲開。
「你媽媽是個好女人,也是個睿智的女人。」琴仙有些感慨地回憶道︰「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時,她送了這條手鏈給我。」
那是一條用相思子串成的手鏈。
用劇毒的相思子做手鏈,大概只有蝴蝶谷的人才想得出來。王維在紅豆詩中說︰「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勸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詩人只知此物最相思,卻不知道相思子劇毒無比,一旦誤食便會窒息而亡。
蘇杭和夏 霜或許不明白,但雲開在看到手鏈的一瞬間,便明白了老媽林靜的意思——相思雖美,卻是劇毒的藥,請你忘了他吧!
「從那一天開始,我便將全部精力都投入了琴藝,大多數時間都在國外。」
琴仙的語速很慢,音調也越來越低,到最後仿佛變成了自言自語。「一晃快二十年了,我嘗試過,也掙扎過。可是,我始終做不到,始終……忘不了啊……」
始終忘不了啊!
蘇杭和夏 霜兩人臉上面帶微笑,似乎毫無所覺的樣子,卻在石桌下狠狠地掐著掌心,死死地忍住那股撕扯般的心痛,和無可名狀的悲哀。
或許只有女人才會明白女人,琴仙這二十年的時間,坐著輪椅浪跡天涯,想忘又忘不了,想見又見不得,心里該是何等的苦痛折磨?
「音姨,對不起!」雲開有些哽咽,誠懇地低頭說。他心里也覺得堵得慌,只是作為那個人的兒子,此時說啥都顯得蒼白和虛偽。
「我從來都沒有責怪過他。」琴仙搖了搖頭,淡淡地說︰「該說對不起的,不是你的父親,而是我的……父親。」
雲開沉默了好久,將手鏈遞回給琴仙,有些哽咽地說︰「音姨,他已經走了三年了。您就……忘了他吧!」
琴仙沒接手鏈,反而微微一笑說︰「音姨從來不信他真的走了,所以我一直在找他,也一直在努力練琴,還編了好多新曲子,等他回來彈給他听呢。」
雲開心里一動,若有所指地問︰「音姨,我們家人早就放棄了,您為什麼還在堅持,難道發現了什麼線索麼?」
「沒有,但我肯定他一定就在某個地方。」琴仙搖搖頭,嘆了口氣說︰「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我跟你父親是知音,彈琴時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可惜什麼都抓不到……」
雲開心頭百感交集,伯牙絕琴的典故他當然知道。這個可憐而可敬的女子,對父親的感情得深厚到何種程度,才會如此念念不忘,甚至徹底變成一種執念?
他心里明白,範四娘的苦心恐怕是全白費了。
無論那個男人還在不在,尋找的責任都不應該在琴仙身上,而是他這個為人子女的。他本來還想打听一些消息,但琴仙尋人的辦法,顯然不適合他這個不通音律的人,也只能跟四娘一樣無功而返。
想到這里,他慎重地開口道︰「音姨,我有兩個冒昧的請求,您可不可以答應?」
琴仙柔和地點頭說︰「你說吧,音姨能答應的都答應你。」
「我您的判斷,所以我會努力去找他,只要一天沒找到,就一天不會放棄!」雲開望著琴仙,眼神執著地說︰「但我想請音姨您不要再找他了,這不是您的責任,而是我的!」
「我也想請音姨您從輪椅上站起來,去過正常人的生活,而不是沉浸在回憶和思念中。你們長輩之間的事,我不想去關心,也不會去關心,我答應您如果找到他,一定會帶他來見您!」
第一個請求是雲開自己的,第二個請求是範四娘托付的。琴仙略微抬頭,手指無意識地掠過琴弦,一串凌亂的琴音突兀地響起,如同打翻一地的調料盒,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秋日午後的陽光,照在身上溫暖和煦,幾人卻只能感受到蕭瑟的秋風。一片斑斕的葡萄葉緩緩從頭頂墜下,搖晃著飄落在琴弦上,顯得分外淒艷。
杯中的茶早已涼透。蘇杭靜悄悄地起身,燒開水後重新沖好茶,將茶杯輕輕放在琴仙垂落在石桌上的手邊。
「我答應你!」
琴仙舉起茶杯,微不可聞地輕聲呢喃道︰「果真是,天涼好個秋啊……」
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兩個少女和一個少年,還未經歷過那些纏綿糾結的感情,卻也能從琴仙這聲嘆息中,感受到那絲欲說還休的惆悵,一時間竟不由得痴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琴仙淺抿了一口茶水,收拾心情說︰「你和你媽媽不用擔心,我不會搶走你爸的,但也不會再逃避下去,我跟他……就當一輩子的知音吧。」
「人生難覓一知音,很多人都沒有我幸運,我已經知足了。」
雲開沒想到琴仙會答應,欣喜地說︰「音姨,謝謝您!」
蘇杭和夏 霜驚訝地發現,琴仙臉上竟洋溢著不可思議的幸福。琴仙微微一笑說︰「你們倆個丫頭,現在還不會懂呢。是音姨失態了,你們可別看笑話……」
蘇杭和夏 霜連忙搖頭。琴仙也不點破,取過那串相思子手鏈,伸手到兩人中間說︰「蘇丫頭,夏丫頭,音姨把這串手鏈送給你們中的一位,你倆誰要?」
朱紅色的相思子,穿線的尾部卻是黑色,在陽光照射下晶瑩鮮艷,兩女都有些心癢癢的,互相對視了一眼,又看見琴仙的嘴角翹起,才突然醒悟過來。
誰要是拿了這串手鏈,那不是意味著朝邊站了?
蘇杭笑嘻嘻地說︰「夏,相思子鮮艷剔透,正適合你這樣艷若桃李的俏佳人。要不,這串手鏈你就收下吧?」
夏 霜很客氣地推讓道︰「我是,哪能搶的東西呢?你的皮膚白皙細女敕,配上這手鏈一定好看得緊,要不你戴上給音姨看看?」
琴仙意味深長地瞥了雲開一眼,笑著沒有。
雲開很囧地一把抓起手鏈說︰「你們都不要,那我收下好了!」
三人陪琴仙隨意聊了一會兒,琴仙問起雲開這些年的經歷,他也沒有多少隱瞞,還說起以前跟老爸在一起的趣事。在他這個兒子面前,雲崢總喜歡扮演道貌岸然的英雄形象,雲開又是個惹是生非的主,每次搞到家里雞飛狗跳的時候,老爸就會讓老媽出來收拾雲開,雲開就會請老爺子收拾他爸——
總而言之,雲家人之間的關系就是一物降一物。雲開怕老媽,老媽怕老爸,老爸怕老爺子,而老爺子怕雲開——如果再加上一位的話,就能構成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大陣了。
跟琴仙告辭出門時,雲開走在最後。掩上院門的那一瞬間,望見小院中那輛孤獨的輪椅,他突然有些揪心的痛,情不自禁地月兌口喊道︰「干媽!」
坐在輪椅上的琴仙,滿臉都是欣慰的笑容,眼淚卻忍不住奪眶而出。
蘇杭和夏 霜也頓住腳步,轉身回到小院門口,一左一右站在雲開兩側。老少兩輩人,就這麼隔著一道門檻,心潮澎湃地彼此對望。
琴仙推著輪椅作勢要出門,卻又躑躅地停下,含淚帶笑說︰「小雲,你終于長大了!我想你爸要是見到你,一定會很開心!」
「干媽出行不便,彈首曲子相送吧。一路珍重!」
院門在身後緩緩掩上。三人穿過茂密的梅林,耳邊還縈繞著如泣如訴的琴聲,感性的蘇杭面色沉靜似水,淺吟低唱道︰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卻道天涼好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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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本卷終,請看第二卷《渝都風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