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吊說完後,拿出一根煙點上,神情似乎很是激動,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車窗全部關上,緊緊地關上。
拿出了手機。
拿著手機的手有些抖,叼在嘴上的煙也有些抖。
老吊用的是常用的手機,通訊目錄里存著的都是客戶和工作同伴的電話,他直接點開鍵盤輸入了號碼,可見,他打給的,是家人。
做暗訪記者這一行,為了保護最親近的人,一般都是記下自己家人的號碼,而不是保存在目錄上。
「老婆子,吃了沒。」老吊打給的是吊嫂,一開口,竟有些梗咽,他連忙深深吸了一口煙掩蓋住他的激動情緒。
「吃了,娃都上學了呢,咋啦?」吊嫂的聲音一下緊張起來,她和老吊多年的夫妻,雖然很少交流心里話啊,溝通之類的,每日就是一起生活,你賺錢,我操持家里,看似沒什麼交流卻默契非常。
雖然老吊連忙抽煙努力掩蓋了他那一絲梗咽,吊嫂卻一下覺察到了。
這是一種本能,只有多年相濡以沫的夫妻才會有的本能。
「咋啦?出啥事了嗎?」。吊嫂再次問道。
老吊將手機拿開一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壓制著自己的情緒,而後再次重重地抽了一口煙︰「沒出啥事,老婆子,在帝都五六環的位置,看看有沒有小戶型,買一間。」
說完,他重重地將煙吐了出來。
隨著一口長氣,吐了出來。
一如他吐出多年的辛苦而不得的心酸、吐出一路走來在星盛當司機的時候吃的那個個白眼和不受尊重。
底層的人,自尊似乎就容易被人踐踏一些。
如今,老吊將這口氣,重重地吐了出來,隨著煙,煙灰彌散。
「哦。」吊嫂卻出乎意料地淡定︰「是你朋友要買吧,好的,你朋友有什麼要求?我忙完手頭的家務活就給人去看。」
幫朋友忙,是吊嫂經常要做的事,她一個在家操持的婦道人家沒什麼朋友,每次幫的都是老吊朋友的忙。什麼朋友的媽媽生病了,吊嫂就會天天送湯到醫院去伺候;朋友老婆離婚了,沒人帶小孩,吊嫂就會幫忙帶幾天。
比不得大戶人家的大忙,都是一些小忙,卻都盡心盡力地做著。
這些小忙,瑣碎,卻讓老吊在他的朋友中口碑極好。
買房?怎麼可能是自己買房呢?一個底層的人跟了一個好上司,能多賺一些錢是沒錯。可是買房啊!帝都是什麼地方?在帝都買房?!
如果說,人都有夢想的話,那在帝都買房,是吊嫂不敢想的,在帝都買房?那是屬于別人家的事兒。
倒是可以賺個十幾萬回老家修修老房子。
「不是,是我們自己買,老婆子,一百萬,我賺了一百萬。」老吊再次深深吸了一口煙,眼圈兒紅得不得了,濕潤非常。
老吊是個糙人,也是硬漢,雖然激動,雖然興奮,雖然似乎多年的郁結一掃而光讓人暢快,可,這有什麼好哭的?
眼淚,並沒有掉下來。
「自己買?真的?!」吊嫂起碼楞了足足半分鐘後,難以置信地問道,聲調一下高了起來︰「你你你,你沒犯法吧!一百萬?!我說老頭子,我們住哪里無所謂啊,你別可干違法的事兒啊!你不是坑你那老板了吧,高老板是個好人啊,你可不能為了錢就挖他家的地種菜啊!」
吊嫂沒什麼文化,卻有骨子。
這種骨子,可以稱之為正確的三觀,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她不懂這麼深奧的什麼觀,她只知道,那個她只見過幾次的高老板是恩人,是好人。做人就跟在菜園里種菜一樣,別人家的菜長得再好,再隨手就可以摘兩把也沒人發現,也不能摘。
高老板家的菜,老吊不能偷。餓死了,也不能摘。
一百萬!怎麼突然有一百萬?一個婦人,一百萬著實嚇壞了她。
「真的,老頭子,我們住哪里無所謂,現在租的平房雖然時不時漏水,這里壞那里壞的,可是沒什麼關系,再多的錢,也不過是三頓白米飯一張老土炕,老頭子,我跟著你,什麼日子都不苦,你可不能為了錢,做昧良心的事啊!」
吊嫂越說越激動,害怕了起來。
吊嫂,是一個願意年輕時陪男人過苦日子的女人,這樣的苦日子,在她看來,不算苦,只要在一起過日子,什麼日子,都不是苦日子。
「老婆子,這錢是老大分的,一個案子,具體你也不懂。反正是正正當當來的,別忙活了,去看看房子,這幾天就買下來。」老吊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著笑,只是情緒似乎更加地激動了起來︰「很快,我們就不用看人臉色,搬來搬去了,我們有家了。」
帶著兩個小孩,都是七歲孩子狗都嫌,房子不好找。
又便宜,又不嫌棄他有兩個吵鬧小孩的房子,更不好找。
往往,在租了一段日子後,房東就會變著法漲價。搬家,一次又一次搬家,帝國人對家有著很重的情感。沒有在外面租過房,沒有體會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人,不懂其中情感。
一句‘我們有家了’,讓老吊這個鐵骨錚錚的男人情難自已。
他似乎看到了那晚,兒子重病,而房東居然借機漲價,一下漲高一千一個月,每個月交一次房租變成了一年交一次,這是借機趕他們走。那個晚上,老吊背著重病的兒子,不得已搬家。
呼嘯的冬日寒風,透著雪粒子的刺骨寒雨,一家老小連夜被房東趕出,投奔挖下水道的好朋友。雖然吊嫂沒有半句怨言。
可自家女人越沒有怨言,老吊越是覺得內疚,和挫敗。
如今,這一切都將煙消雲散,小戶型怎麼了?哪怕只有四十平五十平,這也是自己個的地盤,是自己個的家!
再也不怕被人半夜趕出,再也不用面對壞掉的電器發愁,修吧,太貴,這是別人家的東西,不修吧,用不了。
「真的?」吊嫂說完這兩個字後,半響沒說話。
「嗯。」良久,吊嫂再沒多問,只是簡簡單單地嗯了一句後,電話里傳來了她一陣輕輕的笑聲︰「什麼叫我們有家了,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家,行,我這就去瞅瞅,真好女兒沒去上學,我帶她一起去看看房,那老頭子,你去忙吧,好好地跟著高老板干活,真是真是太感謝他了。」
最後一句話,卻讓吊嫂的聲音也顫抖了起來,她連忙打住,掛了電話。
相濡以沫的老吊,自然也能听出老婆子吊嫂的激動。
在听到吊嫂那聲輕輕地笑聲和那句‘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家’後,眼淚一下流了下來。
他飛快地伸出手拭去。
「老婆子,我們的好日子在後頭呢,開工!」說著,他一把拉開車門,走了出去。
老頭子老吊並不老,三十五六歲,而老婆子吊嫂也不老,比老吊小一兩歲。這種他們日常的稱呼了。
年輕的吊嫂是一個願意跟著男人過苦日子的女人。
而老頭子老吊,希望自己是一個在年長時陪這女人過好日子的男人。
老吊快步往電梯走去,正好趕上電梯口走出來幾個扛著攝像頭的人,一看到他連忙彎了彎腰︰「吊哥好。」
這是星盛的同行,扛著攝像機出去干活的。
「吊哥,上頭鬧很大呢,您快上去。」其中一個客氣地哈了哈腰︰「來了大官了,鬧得不可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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