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海,打更人也早已歸去,只剩外面樹枝上的烏鴉獨自鳴叫。
尤蕪在床上翻來覆去,沒有絲毫困意。
昨天殘陽時分,她起身去給父親母親請安。來到父母房門前,剛準備敲門而進,卻听到母親一聲驚呼,緊接著,就響起父親惆悵低沉的聲音︰「林家不會安分了!」
‘林家’听到這個詞,尤蕪驚愕失色,她只覺得似有涼氣從地下冒起,順著她的腿不住上爬,密密麻麻,最後牢牢攝住她的心魂,讓她動彈不得。
尤蕪眼瞳漸漸擴散,呆滯地望向前方,空洞而無措,她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
上一世,她如萬千女子般,安分在家,繡花理家。雖她是商家子女,然尤家家大業大,生活自然也是無比優越。
只不過,在她及笄那天後,尤家卻不復安寧。而禍起之源,便是林家。
女子,十有五年而笄,謂應年許嫁者。早在尤蕪十歲那年,尤家便為她謀好了一門親事。男方張姓,乃煙城知府之長子,溫文爾雅,兩家結親可謂門當戶對,而尤博文的更是張知府的次女,如此一來,著實是親上加親。
作為待嫁新娘,她只等及笄。可誰料世事無常,就在母親準備為她笄發當天,禮程卻被人打斷。而來人正屬于林家,與此同行的卻是一個紅木雕漆棺木。
後面發生的事情,尤蕪已經記不清了,她渾渾噩噩地被雲姨送回房間。然後林家大鬧,大伯受傷,祖父暈倒,一直到夜深還沒有消停。
而第二天,尤家來不及反應,再次被林家一紙訴狀告上官府,從此以後,紛擾不斷。一系列的變故,讓尤家煩擾不已,而眾人也無暇顧及尤蕪的親事。
直到男方娶親,尤家才意識到三年已過,而尤蕪已經成了大齡姑娘。再後來……
「 、 」不知不覺,五更以到,尤蕪斷了思緒,起身下床,輕掀起窗簾,天還未亮,外面只有幾盞燈火隱約閃現,給冰冷的黑夜增添一絲暖意。
站了好一會兒,再次回到床上時,尤蕪才覺得有些倦意,閉上眼楮,緩緩陷入夢境。
殘陽如血,遠處炊煙裊裊升起,郊外的小路上偶爾經過兩人。只不過他們都神色匆匆,腳步急促,還時不時往後望去,生怕沾染上什麼。而不遠處,一棵凋零的老樹下,斜躺著一女子,她已經沒了人形,瘦骨嶙峋,衣衫襤褸,臉上遮著長長的黑發,看不清容顏。看到她,尤蕪不受控制地往前走去,兩人的距離越來越短,就在尤蕪正準備轉身離開時,那人卻陡然抬頭,朝她慘烈一笑。
「啊!」尤蕪猛地從床上坐起,大汗淋灕,不停地喘氣。
听到小姐房里有動靜,青枝趕緊推門進屋,「小姐可是做噩夢了!」青枝倒了杯茶,端給尤蕪。
「嗯」尤蕪輕輕答了聲,沒有多說。噩夢?只不過是回憶慘劇罷了!
半個時辰後,尤蕪整理妥當,才出門去給父母請安。順著抄手游廊走去,尤蕪觀賞著園中的風景,心情才漸漸平復。
「青枝,最近父親在忙些什麼?」尤蕪淡淡出聲,沒有回頭,繼續朝前走去,似作平常詢問,然臉色卻有點緊繃。
「老爺?」看著小姐柔和的背影,青枝略微思索了下,「昨天小姐暈倒後不久,老爺就匆匆出去了,很晚才回來,青枝也不知。」
尤蕪沒再詢問,游廊已走到盡頭。她抬腳進屋,卻與剛準備出門的呂氏撞了個正著。
幸好青枝和丫鬟們手腳麻利,快速扶住主子,母女兩人才沒有摔倒。尤蕪站好,看向母親,卻見她表情慌亂,惶惶不安,連頭上的發髻也有些凌亂。
「母親,出什麼事了?」來不及整理衣服,尤蕪急忙詢問出聲。
呂氏被撞得暈暈乎乎,心里更加急躁,「林家來鬧事,你父親已經去主宅了!」說完,她就繞過尤蕪,疾步朝外走去。
終于來了嗎?尤蕪心一揪,這一世,她及笄已過,婚事雖沒有被林家擾亂,但因外面的流言,她依舊沒有嫁去吳家。等了這麼久,林家終于來了。
「母親。」尤蕪快步趕上去,扯住呂氏,「母親,您安心待在家里便是,外宅雜亂,父親不能照顧您,免得出什麼事情。」
「雲姨,你照顧好母親。」
「是,小姐。」
交代完,尤蕪獨自往主宅走去,沒有一絲遲疑。直到她走出垂花門,眾人才回過神。
「青枝,你快跟上。」女兒的身影已經消失,呂氏才急忙叫道。看著青枝追出去,她才漸漸安下心來。
「初雲,蕪兒長大了!」呂氏一臉欣慰,微笑著望著前方,再沒有方才的急慮焦躁。
初雲眼角有些濕潤,為老爺小姐擔心了一輩子,終于有回報了。
「回吧!」
一行人轉身離開,院子里貴茶花開得正盛。
尤家大門口,此時,人滿為患,哭鬧打砸議論聲和成一片。
數百人身披白色孝衫,跪在一口紅色漆木棺木前,哭聲啼啼。後面還有不少頭圍白色孝帶的男子,身材健碩,面色不善。
圍觀的群眾還在不斷增加,外面的大道上已經被堵得嚴嚴實實,難以通走,馬車只好暫時停行。
尤蕪趕到時,看到父親正主持大局,這讓她安心不少。上一世,大伯受傷,父親出門在外,家里只剩些軟弱的女眷,她們沒有反抗之力,只能任林家人宰割。
這一世,一定不同了。
尤蕪走上前,在父親身旁站定,堅決而又頑強。
嘈雜中,察覺到身旁來人,尤海立回頭,正巧與尤蕪視線相遇,冰冷而倔強。
他失笑著搖頭,罔他為人父十幾年,竟遇事如此慌亂。看著尤蕪的眼楮,心漸漸沉寂下來,不似之前的手足無措。
他回頭,正面對著林家人,對著圍觀百姓,沉聲道︰「林,二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們都不知道。當年祖父也是重傷而歸,損失慘重。今天,當著煙城百姓的面,我們尤家承諾,尤家不會讓林家委屈半分。」
「故人已逝,還望節哀。讓林老爺入土為安,尸骨歸祖。」尤海立顫抖了聲音,走出尤家大門,在那漆紅棺木前重重一跪,磕了三個響頭,而後面的尤蕪也亦步亦趨,在父親身後站定,跪下,磕頭,三次。那是尤家子孫對長輩,對死者最高的敬意。
大街上,吵鬧聲陡然停住,然後寂靜無聲。
遠處一輛馬車徐徐駛來,車輪轆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