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認為愛情該是怎麼樣?」他把杯子換到左手,展開右臂,放到她身後的椅背上,讓自己坐得更舒適些。
「愛情不就是『你愛我,我也愛你』這樣嗎?」
「廢話。」他右手輕掐她頸背。
她縮了下肩,嘻嘻笑,隨後斂了笑,認真思考起來。「也許不只是兩人相愛而已,還要有共同的目標,然後……」她歪頭想了想。「然後就是要快樂吧。兩個人在一起一定要快樂、要輕松沒有壓力,要在彼此面前可以呈現最自然的姿態,比如樞腳啊、放屁啊什麼的,那樣子才有可能長久。」這是她想象中的愛情。
輕松無壓力……他這輩子到目前為止,只與琪臻談過戀愛,在這之前,他連暗戀對象也沒有,他可說是一面談愛情,一面學習怎麼愛一個人。
他知道女生喜歡體貼、溫柔、包容、忠心的男人,他盡可能做到這些。
她父親是議員,母親是市民代表,她成長背景富裕無憂,她不驕縱,但難免有些小姐脾性。她不愛坐在小吃攤吃鹵肉飯配貢九湯,不愛坐在海產店吃快炒配啤酒吹吊扇;她喜歡在百貨公司吹冷氣購物,喜歡在餐廳優雅地用餐;她注重形象,出門在外一定整整齊齊。
其實她的喜好與他大不同,他衣著習慣休閑,一件簡單素色T恤,下半身及膝休閑短褲,腳上套著夾腳拖,坐在路邊大啖鹵肉飯配上一盤燙青菜,或擔仔面再切盤海帶豆干,就是美好一餐。
他可以為了做一個好情人,放棄他的夾腳拖和短褲、放棄鹵肉飯和貢九湯。
耐性極差的他可以為了她,陪她逛一下午的專櫃;他可以強打精神,陪她看哭得你死我活的愛情悲劇;他可以在知道她其實愛棒球不喜歡網球,只因為他打球的樣子好看才在場邊為他加油時,舍棄網球賽事轉播陪她看職棒。
所以說,在這段感情里他獲得了什麼?一個放棄喜好的自己?一個忙著成為眾人口中的好男人,卻忘了自己是誰的自己?
「那個男人……」他開口,聲音沙啞︰「我是說那個你暗戀的男人。你不是說一段感情要快樂、輕松無壓力,那你覺得你這樣暗戀他,你快樂嗎?」
彭璐怔了兩秒,忽然笑開,她看著他,目光晶亮。「快樂啊。但是想到自己只能這樣一直看著他,甚至看他愛上別人,我有時候也會很難過。」
「那為什麼還要喜歡他?」
她沒有說話,臉頰低了低,長久的靜默後,她才動了動唇。「如果『喜歡』是可以控制的,那就不是喜歡了。」
……如果『喜歡』是可以控制的,那就不是喜歡了。
在回程的計程車里,何師孟憶起他和丁琪臻二次分手那天,與那晚彭璐在他屋里說的話。
他想起就在那天,她陪他說了一晚的話,還透露了她暗戀一個男生。事後他想起時曾追問她,她不承認,只說她喝醉了到底說了什麼她也忘了。她這麼說,他也就當她那晚說的是醉話,但稍早前,胡芮琴說她暗戀一個男人……所以那晚她是酒後吐真言?
彭璐看著車窗外頭快速流逝的晨景,不約而同地想起那天晚上她陪他喝了很多啤酒,她借著酒意向他透露她偷偷戀慕一個男生。之後他忽然問起,她不得不改口說她那天喝醉亂說話,但就在幾個小時前,阿琴當著他的面說她暗戀一個男人……他會不會懷疑什麼?
「所以說,他是誰?」何師孟忽然開口。
車里除了她就是計程車運將,他問的自然是她。她偏首對上他目光,還不明白他意思。「誰?」
「胡芮琴說你暗戀一個男生。」
沒料到他提此事,她呆了好幾秒才否認︰「她喝醉了。」
「她沒醉,也許有點茫,有點想要借酒裝瘋,但她思路清楚,肯定沒醉。」
「思路清楚的人還打算吞下一把藥?」
「所以我才說她那是借酒裝瘋,或者該說,她也許萌生死意,但勇氣不足,才借著有酒意時做那件事。」
「果然是知名推理作家,連這也能分析推理。」她試圖將話題繞遠。
「別扯開話題。」他輕易看出她心思,卻猜不到她喜歡哪個男人。「你還沒回答我,那個男生是誰?」
「你問這做什麼?」被問得煩了,她直勾勾看住他。
何師孟頓了頓,才勉強擠出兩字︰「好奇。」
「有什麼好好奇的。」她微偏過臉,看著車窗外。
她有一頭波浪卷的長發,此刻披在肩背上,外頭晨陽曬進車里,光線在她發上流動,像鋪了層金粉;車窗上映出的她輕攏彎彎秀眉,長睫低垂,目光落在車窗外,心事重重的模樣。她煩惱什麼?那個男人嗎?像哲倫那樣風度翩翩的男人她不要,那麼什麼樣的男人才能獲得她青睞?
「你該不是喜歡我吧?」他發現他不喜歡她的心思為另一個男人困擾,忍不住打擾她此刻的心思。
彭璐聞言,僵滯數秒,才偏首看他,她脹紅著臉,說︰「知名大作家,現在大白天的,清醒一點,我怎麼可能喜歡你?」
他朗聲笑,就愛看她這又氣又惱的樣子。「一定長得很丑。」
「什麼?」沒頭沒尾。她愣愣地看向他。
「你喜歡的那個男人啊。」他半眯起眼,唇角揚著得意的笑弧,十足的小人嘴臉。「因為長得很丑,所以你不敢介紹給大家知道。唔,我想想看……綠豆眼、草莓鼻加上香腸嘴?可能頭有點禿,肚子也有點凸?」他試圓再次激惱她。
她唇張了張,忽然抬高下巴看他。「對啊,他超丑的,綠豆眼還太抬舉他了,他心眼小到像芝麻那樣,肚子凸到像懷胎八個月,他還有香港腳、青光眼、癩痢頭。」
「……」會不會太慘了?他不說話了。
下車後,他以未受傷的左手拉著她朝住家反方向走。
「去哪?」彭璐只想上樓睡覺,慶幸今天上晚班,還能補上幾小時睡眠。
「吃早餐。好不容易把那個借酒裝瘋的女人安撫好了,也看著她睡了,我們不是該補充一**力嗎?」他拉著她轉進附近一家西式早餐店。
「今天什麼班?」等餐點送上的時間,他問。
「晚班。」
「那還好。」他看一下時間。「還有好幾個小時可以讓你補眠。」
她忽然想起一事。「昨晚你本來要出門?」
「听到你的腳步聲,還有關門的聲音。大半夜的,一個女孩子在那種時間出門,我總是要問看看你要去哪吧。」服務生送上餐點,他停頓一會,才又說︰「當初決定搬出來時,你媽有交代我要多幫她注意你居家安全。」
彭璐拆著免洗筷包裝袋,才想起他的手傷,遂將筷子先給了他。
她點了蘿卜糕和女乃茶,他吃的是加了荷包蛋和薯餅的鐵板面套餐,搭配茉香綠茶。她低眼吃了一口,余光覷見他執筷的左手動了幾下,便再也不動了。
「喂。」他一聲喂,她抬眼,接著朝她勾手指,發出一種近似在逗弄寵物的聲音。
「干嘛?」她瞪著他,嘴里塞著蘿卜糕,右頰鼓成了圓。
「我這樣沒辦法吃。」他左手握筷,夾不起面條,表情很無奈,但說完見她只是盯著他看,他提醒︰「我曾經背一個女學生上下學,背了近兩個月呢。」
她恍然大悟,隨即取餅他的筷子,為他夾起面條。報恩這道理她是懂得的。
何大爺搖頭。「你這樣太沒誠意,你坐對面離我這麼遠,是打算讓我邊吃邊掉?」他拍拍左側那張椅。「坐這里。」
她皺了下鼻子,不甘願地挪位,嘴里不知嘟囔著什麼。見她這模樣,他心情大好,一親芳澤的蠢蠢而動……慢!一親芳澤?念頭方閃,他也一楞,盯著她瞧的眼神深而沉。
彭璐夾起面條放在免洗湯匙里,吹涼了些,才湊近他嘴邊;她另一手手心朝上,半舉在他下巴下,怕面條掉落。她盯著他的唇,看他張嘴將那口面全數吃進嘴里,他則是看著她盯著他唇的那雙低垂的眼楮。
真的是因為太熟悉了,所以忽視了與她之間的感情?那麼她呢?是否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所以偷偷戀著一個他不知身分的男人,所以不曾認真想過他們之間的關系也許有發展可能?
彭璐抬眼時,對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稍楞,疑惑問︰「怎麼這樣看我?」
「喔,突然發現你素顏比較好看。」秀眉彎彎,眼楮圓而明亮,白晰的皮膚看著相當光滑細致,難怪對面的大學生房客老對著她喊美女。真要說缺點,大概就是眼下的淡青色陰影。
未曾听過他對她外貌有過評論,她耳根發熱,低眼夾面條好避開他令人心慌的注視。
「所以你干嘛老是頂著國劇臉去上班?」何師孟冒了句。
她圓睜秀目,一湯匙的面條送到他嘴邊,他張口時,她拼命往他嘴巴里塞進大口面條。「什麼國劇臉!你才川劇臉啦!奇怪欸你。」
他忍不住笑出聲,隨即引發一陣嗆咳,他偏過臉搗嘴咳著,似是相當難受。
她心疼不已,一手扶著他的肩,一手拍他背。「要不要緊?吃東西笑什麼嘛,都幾歲了還這樣……」
他擺擺手,慢慢順過氣了,才轉過臉龐看她;他眼中有水光,似是笑出淚。
她又氣又擔憂,遞出他的茉香綠茶給他。
他喝下一大口綠茶,意有所指︰「國劇臉配川劇臉……滿不錯的。」
她沒作多想,夾著面條喂他。他一口一口吃著,發現她只專注喂食,自己卻沒吃,他用他的左手,以一根筷子叉了塊蘿卜糕送到她嘴邊。
彭璐楞半秒,推開他左手。「我自己會吃。」
「看在你那麼辛苦喂我,我也該喂你,沒道理我吃飽了你還沒吃。」
「那你就自己吃,不要讓我喂,我就能吃了。」
「我這樣怎麼拿筷子?」他晃動他的傷手。
她把薯餅以筷子分半,夾起半片送到他嘴邊。「不能寫稿、不能洗碗、不能夾面條,那你現在還能做什麼?不會連澡也不能洗吧?」
他張嘴咬下薯餅,盯著她看,意味深長地笑著。
被看得心跳怦然,她別開眼,吃了塊蘿卜糕,慢慢地嚼。
「你對我洗澡有興趣?」他似在挑逗,看人的樣子有些風流。「歡迎晚上到我家來。」
她瞪大眼。「別開玩笑了。」
「又不是沒去過。」
她不接話,靜靜地咬了口蘿卜糕。
何師孟看她一眼,不知想起什麼,慢慢斂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