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監出了門,喘了幾口氣,自有幾個小太監殷勤地扶著他在花圃周圍轉圈。
不能離開陛下太久,可這老胳膊老腿了,要是每日不活動活動,怕是有些撐不下去。
一抬頭,遠遠地到似看到個熟悉的人影,老太監頓了頓,笑道︰「你們看,那是不是薛家那位小侯爺?」
小太監也是眼尖的,在這個宮里,眼力不好,可絕對活不下去。
「小的也瞧著像。」
另一個小太監不禁笑道︰「這小侯爺的臉色可看起來不太好,王爺爺要不要去哄哄他?」
「你個小兔崽子,連你爺爺都敢打趣了。」老太監莞爾,停了停腳步,搖頭道,「這幫爺們兒不關咱們的事兒,咱們只要伺候好萬歲爺就行。」
幾個小太監頓時不吭聲了。
可心里還是免不了奇怪,這位小主子能愁什麼呢?
寧侯家的這位小侯爺,在宮里是名人,他小時候曾撫育宮中,太後,皇後都很疼他,連皇帝以前也常和別人說,與我愛子無異,沒少彰顯對小侯爺的疼愛。
後來寧侯說擔心這混世小魔王攪合得宮中不安寧,給接了出去,小侯爺在京城中更是闖禍無數,得罪了好些個王公大臣,也有不著調的直接把官司打到御前,萬歲爺在這方面是絕不肯講理,直接把偏心眼放到明處,別管什麼事兒,小侯爺肯定是沒有哪兒不好,就是做錯了事,那也是別人給逼的,不但從來不罰,還隨手就給個小孩子封了侯。
那時候,很多人都以為這小侯爺以後就是京城一霸了,無人能惹,整日把寧侯氣得跳腳。
沒成想後來竟成了氣候。
起風了。
宮中不太平。
老太監繼續轉圈,慢吞吞地轉,遠遠看去,步履蹣跚,眼楮渾濁,一副老態龍鐘的模樣。
不太平就不太平吧,他老了,伺候完陛下,也到了要入土的時候,這一輩子,他從別人的嘴邊逃生,家人死絕,進了宮門,伺候了陛下,吃苦是吃苦,可也享了半輩子榮華富貴,就是他的主子在別人眼中,有一千個不好,他也願意忠心耿耿地伺候他到最後。
可別的事兒,他是不願意管了。
薛柏橋默默地看著手邊一顆桃樹,桃樹大概有三十年,長得枝繁葉茂,他伸手模了一下,在上頭模到了一個月牙的標記,臉色登時更加難看,整個人都變得特別郁悶,慢吞吞地坐下,對著桃樹一下又一下地揪地上的枯草。
沉默半晌,他終于下定決心,猛地站起身向宮外走去,跟隨在他身邊的小太監連忙跟上。
薛柏橋這次是奉詔進宮,給皇帝和皇後都請了安,換了別人,請安完都得老老實實趕緊離開,可他想四處轉一轉,宮人們就不會隨意去阻攔。
宮規森嚴那是沒錯,可也要看是對誰?
要是萬歲爺和皇後都不在意小侯爺四處走動,他們這幫做下人的,當然不會去多事。
薛柏橋從宮里出來,回了家一趟,沒看見他爹,站了站,又轉頭去找紅塵。
他一時情急,誰都沒帶,孤身一個直接去了盧家現在住的那園子,紅塵正在喬氏屋里說話,下面人回報說薛小侯爺來了,喬氏雖然放了紅塵去見,可那皺著的眉頭,略顯憂心的目光,無不表示這位心中不安。
紅塵都覺得,喬氏心里一定不停地盤算,想著要馬上給紅塵定一門親才好。
再放縱自家這位大丫頭,喬氏和老太太都要擔驚受怕了。
紅塵也沒太擔心,事實上,瑤姐兒的親事剛有點兒眉目,她忙得很,那邊不定,喬氏再著急,也沒精力管別人,說到底,還是親閨女更重要。
「紅塵,我受不了了,我得告訴你。」
薛柏橋臉色有些灰白,數日不見,他又顯得憔悴了些,一見紅塵,那模樣並不像見到了救命稻草,到像見到了閻羅王,視線四下瞥了瞥,沒看見林旭,想到這地方,貌似林旭是不怎麼可能在,這才松了口氣,打發走紅塵身邊的丫鬟,就抓住紅塵咬牙輕聲道,「我,我……」
他一閉眼,聲音里透出一點兒哭腔,「我爹謀刺陛下!」
紅塵︰「……」
啞著嗓子一說出口,薛柏橋到像是把心中積壓的恐懼都給爆發出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也不敢看紅塵,「具體他怎麼做的我也不知,可是他和宮里一個姓魏的,好像是皇帝尋的大夫勾結,給陛下用了很多烈性的藥,他還找了一個叫什麼燕秋的女人,騙了安王,換掉了給陛下的藥……」
紅塵︰「……」
「我說的都是真的,是真的!」
薛柏橋抓住頭發,「我也不想相信,可那是真的,我就怕自己是做夢,還特意留下標記,今天專門去看過,竟然,竟然是真的。」
紅塵心中也砰砰跳。
到不是這件謀刺事件,讓她害怕,換了以前,這在她心中當然是天大的事,別說听人說出口,就是想一想也嚇得要死,可如今,她對那位皇帝的死活,真心不怎麼關心,估計很多人都有了心理準備,皇帝遲早要死,他死了,大周肯定要亂一陣子,但他不死,恐怕還是要亂的。
雖然不太關心皇帝的死活,但薛柏橋說的話,她還是不能不驚——寧侯要殺皇帝,這怎麼可能!
一閃念,紅塵深吸了口氣,先把六神無主的薛柏橋推著坐下,又親自給他倒了一杯茶,輕聲笑道︰「你先別急。」
「我怎麼能不急?」
他快急死了,一開始還好,他只當自己在做噩夢,可後來……他簡直夜不能寐,天天想東窗事發,自家被滿門抄斬,滿門抄斬都不夠,爹爹會被凌遲處死,大哥和他也逃不了干系,也許車裂?連九族都要被誅滅殆盡。
紅塵回過神,忽然又笑道︰「你就因為這個,害怕的不行,還不敢跟雲小姐成親?」
薛柏橋簡直要吐血︰「紅塵,你別當我是開玩笑,這種玩笑,我就是瘋了都不敢開。」
「我知道。」
紅塵嘆了口氣,「可是你要想一想,別說是給皇帝了,給宮中任何一個小嬪妃下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薛柏橋一愣。
「在宮里是不允許有藥存在的,如果有人想要一些藥物,都要經過御藥房,什麼藥,給了什麼人,有什麼用處,通通要記錄,還要留下存底,取了藥的人,也不是自己拿了就能走,必須有人跟著,無數雙眼楮盯著,皇帝用藥,更是十分嚴肅的事,開藥方的,拿藥的,煎藥的,分工明確,從煎藥到藥入萬歲的口中,半點兒也不可離開人的視線,皇帝身邊也有精通腰里的試藥太監,那些太監專研這個一輩子,看一眼藥方便知妥當不妥當,聞一聞藥香,就知道里面都是些什麼藥,嘗一口,里面要放了不好的東西,他們馬上就能嘗出來。」
薛柏橋听得一愣一愣的。
這些他也不是不知道,但,但……
紅塵的臉上嚴肅的表情褪去,變得有些冷漠︰「退一萬步說,寧侯是穩重人,一輩子都平平安安,他就算真做了什麼,也必然穩妥,不會留下把柄。」
薛柏橋︰「……」
這話听著真嚇人,可不知不覺,薛柏橋還真讓紅塵給安撫住,一直在心里鑽來鑽去,鑽得他靜不下來的東西,似乎消失不見。
要是早知道把話跟紅塵吐一吐,能有這麼大的好處……那他一時也不敢。
這事,事關親爹,事關整個家族,便是再信任的朋友,他一時片刻的,恐怕也不敢吐露,就是今天來見紅塵之前,應該說沒見到紅塵之前,他都不確定,自己會不會說。
要是父親知道,他會把這種事情說出口,還是說給榮安郡主听,自己的**絕對保不住,說不定小命也保不住,父親會說,與其放著他某一日給家族招禍,還不如提前弄死了事。
紅塵臉色略略沉重,瞪著薛柏橋︰「以後,你的嘴要管住,寧侯是什麼樣的人?他老人家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你怎麼這麼大舌頭!」
薛柏橋︰嚶嚶!
他已經反省過了。
紅塵也好意思訓人家,明明是她和林旭審過薛柏橋之後,發現各種蛛絲馬跡,便稍微用上點兒手段,逼迫對方來訴說心事,不過,這點兒小手段就讓薛柏橋那小子上套,他也的確該收拾。
現在最要緊的是——「你究竟怎麼知道寧侯所做的事的?」
紅塵又給他倒了杯茶,不緊不慢地問。
寧侯是什麼人?真要做點兒什麼,絕不可能讓外人察覺。
薛柏橋一滯,半晌才嘆氣︰「我爹最近養了一只寵物貓,黑白花的,叫阿福,很可愛,他老是抱著,走哪兒帶到哪兒去。」
紅塵安安靜靜地听他扯。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晚上一睡覺,然後就變成阿福了。」
紅塵︰「……」
「一開始還只是朦朦朧朧地有點兒感覺,能看到阿福看到的東西,有時候變成阿福被我爹……順順毛,有時候變成它被我爹帶著四處走動,後來感覺越來越深刻,時間也越來越長,到我能作為阿福四處跑,看見老鼠到是不屑一顧,看到園子里的鯉魚卻很想下爪子撓一爪子。」
「剛剛出現這種奇怪現象的時候,我真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來著,後來才發現不對勁,我特別害怕,這種事,又不敢隨便和別人說,紅塵你當時不在京城,我不敢隨意寫信,也不認識其他值得信任的靈師。」
薛柏橋苦著臉道。
這到可以理解,像這等詭異事,任何人踫見都輕易不敢告訴別人,尤其是如今很不太平,皇帝前陣子剛下了旨意,朝中大臣嚴禁私下尋訪靈師,這旨意下得很奇怪,但眼下這等時候,誰敢和皇帝頂撞?連京中靈師們,都變得特別低調,生怕一不注意再惹出事端來。
「一拖再拖的,後來我也有點兒習慣了,害怕歸害怕,日子還是要照過,只是我特別擔心我晚上變成貓,自己的身體會不會被什麼……給佔據了,每次睡覺,我都要把門鎖緊,鑰匙藏起來,再到後來,我果然覺得不對勁,每天早晨呆的位置都不一樣,有幾次坐在桌子上,還有幾次甚至半鑽到床底下去,可把我嚇得不輕,甚至都想找繩子把自己給拴住,幸虧當初林旭教我的時候,都習慣了睡覺時不讓人進屋侍候,要不然非得出事不可,時間久了,到是沒鬧大,也不是每天晚上都不對勁,但我變成阿福之後,老跟我爹在一起,就,就看到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
紅塵眨了眨眼,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湊過去翻開薛柏橋的眼皮看了看,又仔仔細細地檢查。
什麼事兒都沒有。
他的身體,靈魂,沒有一點兒毛病。
紅塵松了口氣,不過還是有些哭笑不得︰「你……難道這件事不是最重要的,我回了京,你怎麼不趕緊說?」
薛柏橋低下頭,沒敢說話。
紅塵一想,多少也理解這小子的心思,他自己是心虛,自以為自己變成了貓,知道了很多秘密,越發不敢提這件事,連帶著連找專業人士解決身體或者精神上的問題也不敢了。
「暫時到是沒看出什麼來。」
紅塵搖了搖頭,嘆息,「只是我發現最近踫見的事,都很詭異,而且隱秘,乍一看看不出問題,到也不算新鮮,你也不必太擔心,既然這麼長時間都沒出什麼亂子,想來一時半會兒還不要緊,我明日跟你回侯府一趟,四處看看,叫上林公子,讓他明晚陪著你,若是你真有不妥,我們盯著,總能看出些端倪。」
薛柏橋老老實實地點頭,抬起眼,小心翼翼地道︰「你見多識廣,以前有沒有遇見過類似的事兒?」
紅塵想了想︰「我到是知道北燕那邊大雷音寺有御獸之法,能和獸類心靈相通,也有一種類似的,把自己的心神寄托在獸身之上,可這是很高明的玄術,施術之人,需要很高的修為,一般人可做不到,還有邪術,把人的靈魂轉移出來,轉移到別的動物身上,但只有些傳說,沒真正見過。」
見薛柏橋的臉色雪白,紅塵輕聲笑道︰「放心吧,若真是這樣的邪術,處置起來一點兒都不難,在這方面,我有自信。」
薛柏橋這才稍稍放松了心弦。(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