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風寒露重,林旭和紅塵望著珠姐兒主僕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便也回去,只是回了屋再也睡不踏實,兩個人湊在一起面面相覷,都有些發愁。
「那個表少爺的底細,紅塵可知道?」林旭嘆氣,他對于京城的大小勢力,重要人物的資料都了然于胸,可再怎麼樣,也沒有動不動就調查自家人的癖好,所以關于那個表少爺,他真是一無所知。
紅塵搖了搖頭︰「只知道是三嬸的佷子,叫徐寧,來京城明面上說是為了考書院,其實是為了避禍的,他在家里大概是和人打架,惹下了不能招惹的人物,沒柰何只能來投奔他姑母。」當年林家三郎結親時,家境還極好,娶的妻子自然也是將門虎女,奈何林家一出事,姻親故舊不是躲得遠遠的,就是受了連累,三嬸娘家到沒有躲,可惜命不好,早在林家出事之前當家人就犯了錯,罷官免職,一家人退守家鄉,後來越發沒落了。
林旭若有所思︰「其實若是人不錯,主要是珠姐兒要喜歡,結下這門親也不是不行。」只看珠姐兒半夜三更地願意接受人家的邀約,最起碼是不討厭這個人,而且珠姐兒如今高不成低不就的,想找個合適的好人家也不容易。
紅塵噗嗤一聲笑出聲,看著林大公子愕然的眼神,把被子一蒙︰「睡吧,不急。」只是看那位神仙一般的林大公子,這會兒居然為了小女兒的婚事犯愁,感覺還是有點兒不可思議。
夜色朦朧,帳子落下,紅塵昏昏沉沉地睡了去,睡著睡著,猛地開眼,厲聲呵斥︰「去!」
青鋒忽然發出一道光,只听一聲淒厲的哀嚎,窗戶上一團黑漆漆的影子只留下一團濃黑的霧氣,轉身退走。
「怎麼了?」
林旭坐起身。
小荷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屋子里,全身戒備,渾身肌肉緊繃,嘴里發出一陣陣嗚嗚聲。紅塵連忙拉了他一下,讓他退後幾步,從荷包里拿出兩顆藥丸給小荷塞在嘴里。
林旭拿了件斗篷給紅塵披上,護在她身前。
「別擔心,是有點兒東西,只是找到我頭上來,膽子還真不小。」紅塵到不緊張,隨手點起燈,對著窗戶照了照,只見窗子底下有一團焦黑的東西,散發出一股惡臭,連紅塵都掩鼻而走。
看了看外面,外面一片安靜,紅塵想了想笑道︰「無妨,嚇唬這東西一下,想必它暫時也沒力氣作亂,先歇著吧,明天白日再瞧瞧究竟是什麼鬼。」
話雖如此,紅塵能睡得安穩,林旭和小荷卻一宿都別想睡了,第二日一大早,林旭就頂著一雙黑眼圈兒,讓家里老老少少好生安慰了一通,老太君更是心疼的要命,林旭勸了半天這才勸過來。
不過,老太君還是叮嚀下面的人,要把林旭他們住的屋子好生收拾收拾,想著必然是住得不大舒服,孩子才睡不好覺。
下人們一眼看到那一團黑漆漆的爛泥一樣的東西,也嚇了一跳,捂著鼻子趕緊給收拾了,誰都沒敢跟老太君說。
林旭由著老人家折騰,吃過早飯,也沒見到珠姐兒兩個,據說兩個女孩子如今都在溫書,家里想讓她們試試看,能不能考得上女學。當然希望不是很大,女學的學生大多數都年紀比較小,最大的也就十七八歲,她們兩個年紀大了些,又不是哪方面有特長的天才,能讓女學那邊破一下例,但即便如此,家里還是想嘗試一番。
「哎,耽誤了這麼多年,我們這些老的到沒什麼,男子也還好,就是女孩兒們真是……」
三嬸心里也不舒服,眾人都有些沉默,說得再豁達,再想得開,可是這麼多年來,他們受人指摘污蔑,冤屈無處訴說,孩子們沒有前程,好像永遠看不到希望,那樣的日子,真的很難熬。
林旭笑道︰「如今一切都過去了,會好的。」
老太君也笑,臉上的褶子都舒展開來,她老人家打扮得很是喜氣,難得光鮮亮麗,也要求女人們都裝扮起來,還拽著林旭和紅塵到演武場上,非要給他們耍一回大刀,嚇得三嬸和五嬸連忙一人一把刀較量了一番,好歹把演武場佔住,別讓她老人家再折騰,都一百多歲的人了,身子骨再好,做兒孫的哪里敢讓她動刀動槍。
別說,兩個嬸娘的功夫竟不是花拳繡腿,舞起來不光虎虎生風,還是真有些根底,只是後勁不足,不一會兒就累得氣喘吁吁,哄著老太太回去歇著去了。
林旭和紅塵對視一眼,都笑了,連林旭都少了幾分緊張,不大想昨晚發生的意外。
「不如我領著娘子四處看看。」
現在林家住的宅子,只是以前林家的一個別院,不大,也很陳舊,但林旭還是帶著紅塵四下里走動了一圈,紅塵也看得仔細,里面有闢疆王林無敵林老將軍用過的盔甲,還有林家諸位兄弟們從小到大使用過的兵器。
紅塵的目光落在一把細長的劍上,瞧著吹毛斷發,是一把好劍,不過武將很少用劍,就是用,也多是裝飾品。
「這是小莫的。」紅塵忍不住拿起來摩挲,嘆了聲。
林旭的臉上也露出一抹追思之意︰「是他剛剛開始習武時,我娘親所贈,他從小就愛美,每日要洗三次澡,穿的盔甲不能讓別人動,要自己動手擦得干干淨淨,刀槍棍棒都不愛,獨獨愛劍,只因劍乃兵器中的君子,佩戴在身上會讓他顯得卓爾不群。」
紅塵愣住,半晌大笑——那樣的小莫,可不是她見過的小莫。再看這把劍,看架子上擺放的,都有些舊了的東西,她也不覺心頭溫暖,那是她所不知道的,屬于小莫的,無憂無慮的少年時期,那個人,終究也是有過幸福快活的時光。
林旭也是看得津津有味,不只是看了兵器盔甲,還去了老王爺的書房轉了轉,里面的兵書上都有老王爺的批注,唔,寫得挺有道理,就是偶爾有點兒吐槽話,把某些將領批得一錢不值,充滿狂傲之氣,想必是年輕時所寫。
紅塵翻了翻書櫃就笑了——老王爺這書房里可不只是兵書和那些經史子集的正經書,真正大頭的還是各類雜書,咳咳,她還翻出幾冊那什麼,不大好示人的避火圖,外面都一本正經地包了別的書皮。
林旭一低頭也看見,大聲咳嗽起來,七手八腳把東西塞好,紅著臉摟著紅塵的肩膀,推著她出門︰「咱們別亂看了。」還是讓長輩們留下點兒面子吧。
回頭看向書房的大門,紅塵神情一點點變得溫柔,林旭的神色也極溫柔。眼前仿佛浮現出那個老王爺的模樣,那人不再是刻板的,高高在上的影子一樣的人物,一下子就變得鮮活起來,有血有肉,他也是個人,真真正正的人。
「真想再見見他老人家,真想再和他老人家說說話。」林旭的眼角不知不覺露出一點兒晶瑩的淚光,紅塵不願意笑話他,子欲養而親不待,世間之大悲之事。
轉了一大圈兒,紅塵走到珠姐兒和珍姐兒兩姐妹住的翠園門前,臉色驟變,停住腳步。
林旭握住她是手︰「昨天那東西在翠園?」一句話,他臉上的神色也變得極為嚴肅,雖然不提,可昨夜那東西的確讓他擔憂,如果在外面遇見,他可以從容應對,可這是家里,周圍都是他的親人。
紅塵慢吞吞走進去,就見珠姐兒坐在樹蔭下面,捧著一本書在讀,听見腳步聲連忙站起身,「哥哥,嫂嫂。」
林旭笑應了,低聲問了幾句學業情況,神色溫柔,珠姐兒也沒了一開始的緊張,含笑應答,落落大方,這是個很漂亮的女子,那種美貌並不特別有沖擊力,整個人像水一樣溫柔,但是這會兒,紅塵只看見她背後脖子上掛著個黑影,黑影還能看得見臉,應該是個女子,長得還很漂亮,神情木然,盯著紅塵張了張嘴,好像有話要說,但她喉嚨上有一道深深的傷疤,渾身上下也有些奇怪的符文印記,讓她根本就沒辦法開口說話。
眯著眼盯著那黑影半晌,紅塵的神色也略微變得和緩了些許,雖然掛在珠姐兒身上,對珠姐兒的身體肯定多多少少會有些影響,可是顯然這個東西並不是主動攻擊珠姐兒,也沒有傷害她的意思。
紅塵從自己的手腕上退下一串佛珠,笑著遞過去︰「妹妹,听說你想考女學呢,我這珠子,你讀書時佩戴在身上,能凝神靜氣,讀起來事半功倍。」
珠姐兒臉上一紅,雖然羞澀,卻還是接了,小聲道謝,一接過佛珠,便戴在自己手腕上面,摩挲了下,只覺得顆顆珠子觸手溫潤,一時間連身上都暖洋洋的,更是喜歡。
她身上的黑影頓時露出痛苦的模樣,連連翻滾,整個身體都好像要蒸發,可是她還是咬著牙,使勁往珠姐兒身上鑽。
紅塵一伸手在半空中劃了下,拿出張符紙輕輕折起來,那一團黑影就嗖一下,被收在里面。
「妹妹讀書吧,我和你哥再轉一轉。」
珠姐兒也沒多想,起身把他們兩個送出院子,林旭和紅塵卻沒心思繼續轉,徑直回自己的屋子,紅塵把門窗都關好,挨個貼上符紙,拍了拍一個勁兒震動不休的青鋒,也把它取出來擱在桌子上,才打開符紙,讓出那一團黑影。
黑影縮在窗戶旁邊,努力想向外擠,卻又不敢踫觸符咒,只能扭過頭來,可憐巴巴地看著紅塵,兩團黑色的眼淚滾滾而落,紅塵仔細看了看它,不顧它反對,拿了個杯子,在里面加了兩張符紙,又拿水沖泡,朝著那黑影噴灑。
這符水一噴上去,顯然是讓它極為痛苦,但它只躲了一下,便硬挺著不肯再躲避,一下又一下,它身上的黑氣一點點消失,它也終于露出真容,居然是個特別美貌的女子,也就二十歲左右,眉心處一點朱砂痣,雖然瘦了些,可是長得確實不錯,別說在鄉野之間,就是在京城,這也是個秀麗無雙的姑娘,但她身上露出的一刀刀的刀口傷疤,手腕被齊齊這段,脖子上也有傷痕,除了一張臉,可以說沒有一處完好無缺。
這女子一緩過勁兒,整個人就跪在地上,連連磕頭不止,哭嚎道︰「求仙師救救我妹妹,求求仙師,求求您了!」
紅塵嘆氣︰「你且起來,慢慢說話。」她都有些麻木,主要是各種悲慘看得多了,她也不像一開始那麼容易動容,只是此時從這個女子身上看到的絕望,濃郁的連她都被感染到,忍不住有一種落淚的沖動。
這女子低著頭,終于回過神,訴說自己的遭遇。
她姓武,叫武招娣,有一個妹妹,名叫來娣,還有一個弟弟,名為武亮,她們生活在江州一個小村子里,家中不算貧寒,有幾畝地,父親會做些木匠活,母親的繡活也還做得不錯,能賣些銀錢,家中父母雖說重男輕女,但當地的情況都是如此,男子才是頂門立戶的,女孩子一生下來就是賠錢貨,將來是要嫁出去的,在家里肯定得認真勞作,好好照顧爹娘弟弟,總體來說,日子過得也算平常。
「妹妹生來就聰慧,爹爹送弟弟讀書,偶爾會讓我們姐妹去給弟弟送飯,就靠著在門外偷听那麼一點兒,妹妹就學會了識字,也偷听到些書。」
武招娣面上不覺露出幾分驕傲之意,「我妹妹讀書識字的本事,連書院里那些男子都比不上,後來我們無意間听夫子說,在外頭女子也能讀書,也有女學可上,上了學,識了字,就能在學里找個差事,要是讀得好,還能自己開辦女學,或者去大戶人家做女先生,甚至能正正經經地去考女官,我妹妹不禁十分向往,好幾個晚上一直說個不停,我就忍不住想,若是父親肯讓我妹妹正經讀書,她肯定讀得比弟弟好,弟弟不愛讀書,更喜歡玩,老大一個人了,整日還拿著給他買書的錢,和狐朋狗友們去縣城廝混,可惜也就是只能想想,弟弟是男丁,就是再愚笨,也是爹娘的寶貝,我和妹妹只是雜草,怎麼敢有這等奢求?」(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