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伺許久的黑暗,終將她的靈魂吞噬。」
她快步穿過雕花長廊,雨水沿著她的發絲垂落,打濕衣襟一片。
素性溫穩的她,很少這樣不管不顧,橫沖直撞。林府佔地廣闊,雕欄畫棟,小橋流水,花圃栽種著無數珍貴名品,可惜這些美景在寒冬臘月的北風里,單調枯零,毫無看頭。
她沒有大名,娘親私下都喊她「韞姐兒」。她還有一個雙胞胎的,只差一盞茶的功夫,姿容秀麗她許多,故而叫「秀姐兒」。
奴僕最是失利、欺她們貧賤落魄,極少喊「大」「二」的稱謂。
只有林府獨苗的林其琛,會被下人們時而叫上聲「少爺」。
天寒地凍,正院庭落並無值守之人,由著她快步進入。
「哎喲!」猩紅絨面簾被里頭的媽媽一掀,與她清薄的身體踫在=.==一處。所謂,嫡母跟前的玩意,別說僕婦丫鬟,便是貓兒狗兒,都尊貴無比。
那老奴橫眉豎目地瞪她︰「死丫頭,反了天了你!」企圖如常般地撲打上來,跟踹只畜生般的肆無忌憚。
她靈巧一避,便閃進了暖香四溢的堂屋。
嫡母趙氏心情格外愉悅,三十出頭的婦人,仍命丫鬟涂著鮮艷欲滴的蔻丹,那樣濃稠的紅色,她眉心浮上森然的戾氣。
心卻慢慢平靜下來。
「秀姐兒呢?!」她一覺轉醒,去尋。只見炕上留著一架尚未完工的繡棚,人卻不知所蹤。
娘親臥床不起,弟弟年幼無知。
她無人可尋,只能來尋眼前這個自記憶起惡毒刻薄、百般刁難的嫡母。稚女敕的她,心性尚有著一份柔軟,對趙氏的品性有著始料未及的誤解與……天真想象。
趙氏輕輕笑了,不顧她的焦急與迫切,徐徐道︰「你父親快要回來了。韞姐兒高興嗎?」。
她眨了眨幾欲流淚的眼,不言不語。
滿心滿肺的都是秀姐兒靦腆柔淨、不喑世事的微笑,怯弱又討人憐愛的模樣,她用腳底慢慢蹭著價值千金、潔白綿軟的羊毛鍛毯,嘴角緊緊抿著。
趙氏揮一揮手,不打算計較這個賤種今日的冒犯之舉。
「你回去罷。秀姐兒被你父親的人接去了,過幾日便會歸家。」趙氏佛嘆不如地惋惜,比起自個兒只知在內宅作踐這群賤貨,她的夫婿可真是……心狠手辣、一招見血。
她猛地仰頭,滿眼具是不可置信。
沒有歡喜、雀躍、激動、惶恐地卑微。
嗓子有些喑啞地道︰「你把秀姐兒弄到哪里去了?」趙氏最厭惡的那張好臉,每每瞧見,都是一陣窮凶極惡的咒罵。
她怎麼敢信趙氏的話。
趙氏詭秘一笑︰「一個極大的好地方,能讓你父親升官發財,能讓我們林家光宗耀祖。不算埋沒了你的那副好皮肉。」
她厭惡賤人生的這幫貨色,使了個顏色給旁邊的蔡嬤嬤,立馬有人架了那具年幼瘦弱的身體出去,丟在積雪三尺、滴水成冰的外頭。
渾渾噩噩地回了自個兒院落,潮濕的黑炭發出滋滋的聲響,她默默地盤算著,整顆心就跟那燒得紅彤彤的炭火別無一二,稍不留神,便有淚珠滑了下來。
她從衣櫃里取出勉強御寒的銀白狐裘,緞面上打著幾個顯眼的補丁,暖著個湯婆子,又匆匆去外院。
娘親這幾日病得人事不知,湯藥還是勉強灌進去的。連偷偷請來的大夫都說,怕熬不過這個冬天。她抹了抹凝在眼梢處的淚,幾快結冰的冷。
「外院花草處的莫管事,你有事可去尋他。只悄悄地,莫太張揚。」娘親是個很不一般的女子,有見識有學問,否則取不出韞姐兒的稱呼來。
前幾天書里讀過的句子劃過眼前︰卿本佳人,奈何從狼。
娘親怎的就落到了這副田地。
她思緒深沉又悲痛,即為的失蹤感到難以言喻的惶然不安,又為娘親的命途多舛、淒涼生活酸楚不已。
那時候的她,其實沒有洶涌磅礡、排山倒海的恨。
「。」莫管事悄然迎上,神情很是復雜。
她自持著身份,言辭清晰道︰「去哪里了?」
莫管事將他所知道的說了︰「放心,確實是老爺派人接去的。」
她懵了。
小小的人兒再水晶剔透,也不甚理解。
原先以為是趙氏敷衍她的台詞,沒成想居然是真的。
心情舒緩下來,有種撥雲見霧的安閑。她意欲打听地更細些︰「老爺帶著去哪兒?」她的稱呼很有意思,明明要喊父親的人偏生叫了老爺。
莫管事溫言安撫她︰「二到底是老爺的骨肉,又是這般品貌,帶去同僚舊友家。指不定是要說一門親事呢。」
說親?她睜大了不甚出彩的眼,又被莫管事哄了幾句,才百思不得其解地回了去。
後幾日天晴如碧,很難想象冬日會有這樣的明朗。她卻日漸消瘦,心底的惶恐被一點一滴地放大,偶爾仰頭望著澄澈蔚藍的天,瞳孔里的不安、焦灼、懼意如漣漪般散開。
莫管事的一通口舌撥開了一片霧靄,卻迎來了前所未有的風平浪靜。
趙氏這幾日心情甚好,都不大挑她的刺。因老爺歸來,下人們不太敢過于囂張跋扈,克扣林府唯一的一群小主子們。
娘親日復一日地吃藥養病、弟弟日復一日地長大知事。
好像真的……命運見她可憐卑弱,還予了她一片安寧詳和。
恐懼攀著堅硬的岩石,陡峭的崖壁,漸漸地趨于頂峰。她與是骨肉至親的雙胞胎,打娘胎里處在一塊,那種心意相通、血脈相連勝過世上一切。
這日晚間,終傳來了林府當家林言軒的消息,說是明早至揚州渡口,趙氏吩咐了大管事備下一應車馬僕從,連夜出發去接應。
雪像蘆花般的輕盈而下,頃刻間鋪滿地面。她怔怔地盯著庭院里孤伶一枝的紅梅,那抹妖冶在純白里的紅,分外醒目,不知怎地,狠狠撞擊了她的心神。
她從榻邊躍起,披上一件最厚實的夾棉大襖,踩著沾雪即濕的軟鞋,飛奔而出。
數九寒天,當值的婆子早就窩在暖炕邊打盹。外院也只有幾處要緊地兒才有護衛緊著巡邏,其他的,大家都睜只眼閉只眼的放了。
呼吸驟然緊促,心頭是一襲襲揪心的絞痛。
她被迫歇在滑溜的牆角邊呼著氣取暖,四下打量著方位。她是往著車馬駐足、來去必經的西偏門跑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跳上那堆車馬,一並去揚州渡口,便是半途發現,也不可能丟下她一人在荒山野外的。
哪怕責罰連連,惹得素未謀面的父親不快,她也認了。
大管事來回踱步地發抖,嘴上喋喋不休地抱怨︰「大冷天的,這樣來回折騰。前不久才跑了趟遠差,好端端地,竟又改了日子,不是說好明日黃昏到蘇州城門的麼……」
他指揮著小廝馬僮,渾然不曾發覺那個小小的身影已潛伏到了一輛青黑頂馬車的後面,林七許僅管瘦弱,但力氣頗足,僵硬的腿腳勉力一跳,仍是夠得到馬車的後板。
馬車轆轆碾過地面,即將被牽出偏門。轉角處的巷子卻傳來與眾不同的聲響,似是板車滾在結著冰的青石板路上,輪軸轉動起來,打雷般地驚響。
她伏臥在馬車上,任由縫隙里灌進刺骨的冷風。忽得,連心頭也漏了一道口子,由著陰風作亂,嗚嗚咽咽個不停。
約莫有人進來叫喊。
「快些來人——」
她顧不得掩飾身影,跳下了車。
聲音太過熟悉。
莫管事!
身旁的僕役紛紛擱置下馬車和馬,匆匆踏著飛旋的雪花到門外一探究竟。她腦海里不斷盤旋著趙氏那句輕佻的話「不算埋沒了你的那副好皮肉」。
好皮肉……
好……皮……肉……
她不禁失了神,抬頭去看飛舞漫天的六稜雪花,純淨而晶瑩,映著夜里朦朧的燈火,有格外別致的璀璨。
她緩緩地走。
清淺小巧的腳印踩在綿薄的積雪上,轉瞬湮沒。她听得到外面的驚呼、唏噓之聲,然後朝門外探出腦袋。
還看不清是什麼情況,便有一句話,如雷貫頂地轟下來。
「老爺他怎麼這樣啊,到底是親生的女兒,竟也舍得這樣給人糟蹋——好端端的,連命兒都沒了。」
她撫住近乎迸裂的胸口,喘著大氣兒,拼命地往前湊著身子。
一雙腿腳卻耐不住冬日的森冷陰寒,早軟軟地跪倒在地。
那些感慨的憐憫的無動于衷的話,恍若一柄柄黑暗里的利刃,無處不在,四面八方地捅過來。
「渾說什麼!老爺也是由你編排的!」喔,那是老爺忠僕大管事的話。
底下人仍有心腸軟的,大抵同是家中有女。
「我那二丫,生下來便和貓一樣大,千難萬險地養大了。那會沒進林府,在鄉下守著地,看著老天爺的臉色過日子。有一年收成不好,大哥兒又要說,便把二丫賣了。」那人一拍大腿根,眼淚不爭氣地淌下來。
有惻隱之心的僕從不在少數。
大管事沉默半晌,問那幾名護著二回來的家丁。
無非是如此不光彩的事,怎麼這樣大張旗鼓地回來。沒瞧見連府里的下人都看不下去了麼。那幾名家丁離得太遠,她心神渙散,听得不大清楚。
大約是……巧合罷。
還能有什麼。
她本能地去尋,那輛落滿霜雪、鋪著草席的板車上確實有一個人影般的東西,外頭裹著血跡斑斑的淺粉床單,凌亂、隨意扔在無所遮蔽、風雪交迫的車上。
八年同衣共食、相依為命。
心靈相通、血脈相連的依戀與溫存,擋不住從天而降的寒意。
她的,居然以這樣的一種方式淒慘死去?
她不太敢,她咬著打顫的牙,撐起虛弱冰冷的雙腿,意圖走得近些、再近些,好好看看那里頭裹著的人臉。
怎麼會是她笑靨如花、明眸皓齒的。
命運不能這樣翻弄玩轉她的人生。
不可以。
漫天雪花猛地簌簌而降,輕輕地覆在她氣若游絲的鼻間,天旋地轉間,她一個趔趄,栽倒在冰冷骯髒的青磚面上。
視線一下子與眾不同起來。
她竟無比清晰地掠見,仰面而下、板車縫里的那張臉。
那張臉蒼白若素,雙眼緊閉,脖頸間青白的血管隱約可見,還有那些……一看便令人作嘔、齷齪不堪的印記,欲蓋彌彰地遍布那一小截露出的肌膚上。
她看得雙眼欲裂,喉嚨間發出古怪的聲響。
仍舊沒有人注意到臥地的那小小人影。
一片清透、冰涼的雪花,落在她眼睫上,迅速化作一滴小小的水珠。
她不知道,這樣冷徹的天,仍能流出滾燙的淚。
更多的雪花飛舞著,盤旋著。
然後融化、與淚相融。
多年虧損、縴細單薄的身子撐不住徹骨透心的寒冷,哪怕身軀里的心再堅韌,再強大,她到底只是個八歲的孩子。
眼無聲闔上。
窺伺許久的黑暗,終將她的靈魂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