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七許莫名嘆氣。
她的這個父親,怕是被趙氏說動了。
據她所知,弟弟在考中秀才後,正式記入林氏族譜,為庶長子。
可弟弟年少聰穎,父親一直希望他能記作嫡子。為此曾與趙氏多次置氣,卻對她的固執刻薄無可奈何。趙家根基深,近幾年雖有落敗的趨勢,但相繼結了數門好姻親,她依稀記得陳氏的嫡兄在吏部任職,明年又是政績考校,調動差事的時節。
父親,又在汲汲鑽營了吧。
兩淮油水撈足,關系打通,應該更向往京城的錦繡繁華。
陳氏、趙氏或許旁人,應許了父親不少好處。
起碼,弟弟在她許給大表哥後,會成為名正言順的嫡長子。
原先弟弟曾向她透過口風,淮陰徐氏看重她的端重自持,大方整齊,欲聘為嫡長孫媳。嫡長孫因常年在外求學,用心讀書,耽誤了娶親,大她一歲,已有舉人功名。
她面對弟弟的打量探究,沒有半分羞澀歡喜。
于她而言,嫁給誰不重要。她需要的是名分與尊重,若能琴瑟和諧,相敬如賓,再好不過。哪怕不能,林七許也算在這世上有了安身立命之處。
畢竟,女子在娘家,沒有牌位供奉。
若想百年後香火不息,必須在夫家有一席之地。
只要弟弟爭氣,她便能活得好。
是徐氏嫡長孫,還是靖安伯之子。林七許並不在意。
信的最後還有一頁,語氣似乎有幾分躊躇,幾分不安。林七許噙著不明不暗的笑意,慢慢讀下去,終是輕輕笑出了聲。
少年慕艾,情竇初開。
林其琛在言語間頗是為難,不少字都暈開了豆大的停頓,可想而知內心的矛盾糾纏。林七許為弟弟的這點小情緒感到開懷,拈了一塊蘇糕嘗了嘗。
林其琛在學業上兢兢業業,精益求精,听到父親的考量安排,沒有不應的。隔日便匆匆帶了小廝隨從向揚州趕路,江淮風景秀致,時節正是梅雨紛紛,因山路難行,便在玉華寺中歇了幾晚,捐了不少香火錢。
雨停時,在附近山林湖泊邊賞景吹簫,相當愜意舒適。
某天,突降暴雨。他趕忙尋著避雨處,機緣巧合,遇見了被困在林洞中的兩位姑娘,衣飾考究,氣質高貴。連婢子都容色嬌俏,非常美貌,他自是沒有唐突之心,客氣地問候行禮。
涉世多年,少年老成的林其琛,自然不願多管閑事,惹來一身腥。
領頭的大小姐,手中輕輕握著鞭子,姿態高傲又刁蠻。
林其琛雖被和父親教得持重守禮,但心性終究是十四歲的少年,與那名年紀尚小的姑娘你一句我一句地說開了,斗了幾回合嘴,少女撲哧一聲笑了。
容色艷麗,眼波流轉。林其琛的心猛地顫了顫。
後話不必說,因雨勢頗大,山路泥濘難走,那名少女雖傲氣驕矜,但性子很要強,秉持著男女大防,不要林其琛背。于是,在玉華寺中歇了下來。
弟弟在玉華寺中竟駐足六日,說出來,林七許都覺得荒唐可笑。
素來拿時間作金子的林其琛,也有今日。
何況此趟遠行,並非游山玩水,著實帶著真真切切的功名心奔前程和學問。林七許感嘆弟弟的少年情懷,未看作壞事,早知男女情事,只要不沉湎其中,沒什麼錯處。
況且從弟弟通篇言語看,顯然心情開朗,字里行間,充滿了對未來的向往。最後,甚至還道,少女與他同歲,出身富貴之鄉,尚未許配。
至于人家幾許,林其琛還未打听。
一來怕自己高攀不上,徒增失望。二來,二人終是擦肩而過,日後不知有沒有此等緣分結為連理。
林七許不以為意,只消不是龍子鳳孫,若是弟弟春闈得中,二榜進士,加之父親的攀附手段和趙氏的情面,京城一般的名門望族,憑弟弟的品貌才干,加之女兒有心,一般來說,是能成就一段佳話的。
那名少女也是有趣,一听他年紀輕輕,已是舉人功名,便按下出身不提,只說待來年春闈,她會去天街瞧新科進士跨馬游街。若是看不見他,便可記不住了。
這樣說來,是京城人氏。
父親似乎也預備為弟弟說一門帝都的親事,多結實些皇城權貴。听說昔日能攀附上攝政王,便是走了內閣首輔謝秉文的門路,而輔國公謝秉文正是攝政王的岳父。
她輕輕巧巧地收好信件,唇角發冷,父親對他們姐弟若能有鑽營富貴的十分之一用心,她何苦為自己謀劃至此,以至于此時此刻,竟有了魚死網破的決心。
時至今日,她方才懂得,姨娘死前的叮囑。
弟弟身為林言軒的唯一子嗣,林言軒想不看重都難,林府上下都盯著這位大少爺呢。她卻不同,女孩子從小養在內宅,長于婦人之手,即便她心再大,手段再多,趙氏為人蠢鈍自私,陰險刻薄,從前還會許她出來見客。如今听取了娘家大嫂陳氏的教誨,只管每日教她在閨閣里繡花,聘來的教導嬤嬤除了許她念些女誡,任何書都不許看的。
嚴格遵從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話。
換做一般女子,對外頭的世界兩眼一抹黑,任何話都是人雲亦雲,听著僕從口口相傳,還不被趙氏坑的渣都不剩。
並非她心比天高,看不上趙氏嫡長子。
而是……
她長約半寸的指甲慢慢扣進柔女敕的肌膚里,尖銳的疼痛刺激著她過往的回憶,小時候,但凡有一絲反抗,她和妹妹便是被那些刁奴,揪著扯著捏著擰,渾身上下一片淤青,沒一處是完整的。
莫管事帶來的除了和鈴的噩耗,便是趙氏嫡長子……可能不能人道的消息。
僅管趙大少和小廝駿武是在凌晨時分被悄悄地抬進趙府,走的還是下人采買的角門,但趙府每日進進出出的奴僕不下一百,怎麼能不漏出口風來呢。
駿武什麼樣兒瞞都瞞不住,趙大少是一塊回來的,身上染的血不知道是誰的,卻是觸目驚心的一大塊,正在褲襠那處。
林七許壓根不在乎大表哥能不能人道,因為不論他身體是否健康,她都不會進趙家的門。父親同弟弟明年必要上京,她留在江淮的趙府,可謂舉目無親,趙氏恨林七許早恨透了,左右趙氏無出,多年怨憤不平,已經不怕得罪那個常年不著家的了。
總歸,還稀罕著趙家,不會休了她。
趙芷萱自可為所欲為,陳氏又度量狹小,大可捏一條罪名將她打入十八條地獄。
然而,這些,非她所懼。
笑話,這點子困難都戰戰兢兢,日後談何為母親與妹妹討回公道。
林其琛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念想與血親。至于林言軒這無良父親,林七許早在姨娘死去的那年,就當他死了,在心底給他建了一座墳墓。
她不會去尋死。雖然她去了一身輕松,但留下弟弟一個人,留在這吃人的世道上,何其孤苦悲傷。她是經過這種苦楚的人,自然不願意弟弟受一遍這樣鑽心疼的苦。
嫁進趙府,對趙氏而言,便有了拿捏林其琛的最大資本。
她被趙氏拿捏了一輩子,怎能做她手里的棋子,讓弟弟的一生在趙氏的yin威下苟延殘喘。弟弟眼瞧著多年寒窗苦讀,一朝功成名就。
她作為親,可以無所助力,但不能有所拖累。
趙氏僅管堵死了她所有的路,父親漠視,外界無知,族人听之任之,奴僕看好門戶,只待兩家交換庚帖,等大喜之日,一頂花轎抬去便是,等弟弟從揚州求學回來,生米已成熟飯。
可惜,趙氏千算萬算,也算不到她的決心與狠心。
世上的路或許只有這孤零零的一條,但她可以自己踩出一條,便是荊棘也無所畏懼。
只是林其琛,嫁了人,家里就真的只有你一人了。
林七許想得喉嚨發堵,眼眶酸澀,幾欲垂首落淚,又不願被奴才們瞧出異樣,側首用了不少茶水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