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子極大極精致,又被知府等人有心巴結地布置搗騰,那格調那品位,望著對面牆面一副水墨織就的萬里河山圖,及多寶閣上錯落有致的名貴玉器,林七許靜靜坐在榻邊,終于露出一抹不能稱之為笑意的弧度。
秦嬤嬤知曉她的身份後,倒不敢再暗地里作踐她,只是那眼神里的鄙夷勁兒,仿佛看著這世上最骯髒的玩意,領她到了此處繡房,將門猛地一合,再無後話。
她揉著酸痛不已的腰部,半分羞澀之意也無。
攝政王的臉色這般難看,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在那撥人沒有進來之前,聞得她是林言軒之女,神情就已冷下來了。
到底林七許困于閨閣之內,外界的形勢不大了解。
皇帝明年或許便要親政,攝政王此時的一舉一動都被有心人收在眼中。此番下江南,可不是欣賞祖國大好河山,閱盡兩淮絕色美女的事兒,是奉旨出差,隨行的官員里除了他這一派還有監督他的官員,地方的監察御史亦跟隨在側。
若林七許是個好打發的婢女,那也沒事。
偏巧林七許是個官宦人家的千金,父親居然還是林言軒。
林言軒是什麼人?是江淮四大家之首林氏當家,翰林出身,混跡過御史台,現任兩淮鹽道。撇開兩淮的權貴不談,這林言軒,當屬世家里頭的第一人。
睡一個名門千金,影響已然惡劣。還會被附上結黨營私的罪名。
若是私下解決,其實也還好。回京以後,不必大張旗鼓,悄悄地一頂小轎抬進王府,雖也于聲名不佳,但畢竟納個妃子,以他地位,先斬後奏,沒什麼了不得。
可居然,被那樣多的人當場撞見。攝政王便是有心想遮擋,想辯駁,也無可奈何,反而會落得下乘,成為話柄。最可笑的是,林言軒居然是領頭人。
攝政王坐在書案後,光線透過輕薄的寒煙紗窗,交錯成一片晦暗不明的陰影,林言軒早已跪下,腦袋將將埋到胸口,心下百千念頭轉過,卻又被一一否決。
這事情,太過打臉。
林言軒曉得,此時此刻,說什麼都是枉然。
他只重重地磕了個頭︰「王爺,今日之事,臣無話可說。只是園子門禁森嚴,林府亦非小門小戶,必是有人從中作梗,意欲敗壞王爺名聲,臣別的不求,還望王爺給臣下三天時間,定有一番交待。」
上位者最講究氣度二字,攝政王此時早已心境平穩,恢復以往的雍容淡雅。
他修長的指節不輕不重地敲著紫檀木的案面,良久才道︰「明年,兩淮鹽道的預備人選,林卿遞上去了嗎?」。
林言軒心涼涼地,五髒六腑像是浸透在一盆鹽水里,抽搐地發抖。
他只哆嗦了一小會,便低沉回稟道︰「回王爺,臣還在斟酌中。」鹽道事關民生,油水肥厚,向來是江淮與京都打破腦袋爭的要緊位子。
可惜,原先千方百計同吏部牽好的線,竟是……好端端地毀了。左彥清為吏部尚書左步廷之子,同進士出身,頗有才干,盯上這肥差很久了。林言軒撈了兩任的好處,自然琢磨著怎麼跟吏部打好交道,好風光地回到京城,天子腳下任職當差。
左步廷據他所知,可不是攝政王派系的人,反而同內閣輔政大臣之一的孫大學士走得極近,兩家還結了秦晉之好。林言軒說出這句話,心肝就鑽心地疼,僅管他前些年唯攝政王馬首是瞻,但隨著小皇帝平安長大,他自不會壓下一切跟著攝政王,指不定王爺哪天就被皇帝一道聖旨,抄家查封,永生圈禁。
可攝政王這樣一插手,等于是將他徹底拉到了一塊。順帶著得罪了孫大學士,得罪了吏部尚書,林言軒怎能歡喜?
攝政王一直沒見他上折子,便知他在權衡,慢慢道︰「高將軍府的大在工部歷練多年,很是穩妥。」他停了半晌,又道︰「渭郡王早年曾任江南道布政使,對兩淮熟悉,他也是不錯的。」
林言軒一律應下。
「林卿。」攝政王的聲調低了幾分,眼神沉了沉。
林言軒剛站直的身子又 當地跪倒︰「王爺,小女…小女未曾婚配,若王爺不嫌棄,就讓她跟著王爺回京吧。臣絕無異議。」
最後五字卻是攝政王要的答案。他又盯了林言軒的後腦勺一會兒,才淡笑道︰「林卿不必緊張。退下吧。」
林言軒咬咬牙,本想橫著脖子再添幾句,最好撈個妃子做做。書房里淡雅的菊香一縷縷地漂浮,牽動起壓抑十數年的沉年往昔,最深處的隱恨被牽連起來,再一瞧攝政王那漆黑的眼眸,以及之前冰錐似的眼神,林言軒只能咽下了話,顫顫巍巍地退出書房。
攝政王暗道,莫非那位林真不是林言軒安排的棋子,只是看方才林言軒躊躇的面色,顯然還是想為女兒爭上一爭的。這樣不清不白地進了府,若沒有個名分,日子並不好過,林言軒听聞只此一女,理應愛若珍寶,居然能這樣狠心。
他今日被人狠狠擺了一道,待得事成回京,若不將差事辦得利落妥帖,只怕案頭彈劾他的折子得壘起來了。
攝政王招來隨行的大管事陸雕,吩咐道︰「好好肅清下園子,另外,打听下,林府是個什麼情況。」一個閨閣女子,哪來的門路關系,僕人手下,要說林言軒半分不知,攝政王是絕對不信的。
好端端的林府大,居然能這樣暢通無阻地進風水畔,好巧不巧地被那樣多的兩淮官員瞧見。
他又喊住陸雕,道︰「把後頭的林光閣收拾下,安排林氏住進去。」攝政王提起林氏,唇角微冷,極是厭惡,道︰「順便知會王妃一聲。」
陸雕垂首應下,心想,這樣得罪了王爺,這林氏以後在王府的日子怕是難過。
莫說進府,就是現下。林七許吃著涼透了的飯粒,撥弄著兩盤黃不拉幾的蔬菜,稍稍填了填肚子,便放下了。這林光閣顯然是倉促間收拾出來的,丫鬟僕婦看她的眼神,從里到外都透著深切的嫌惡鄙夷。
天剛擦黑,她躺在炕上休憩,便听廊下幾個小丫鬟在指桑罵槐。
「要不是有人心比天高,康大娘與芙哪會被攆出府。」
「誰說不是,本來以為來園子里當回差,得點打賞,也好回去吹噓吹噓。竟倒霉地踫上這茬事,據我所知,像咱們這些在外堂伺候的,還算幸運。」
有一個最是幸災樂禍,壓低了聲道︰「平日那幾個,眼楮長頭頂的和嬤嬤,罰得最慘最重,听說不但罰了月例,還每人領了板子,那秦嬤嬤是從王妃院子出來的,雖說五板子不傷身體,但這臉面被打得真是沒法了。」
「頤指氣使的,防得比誰都重。菱花前幾日不過穿了條洋紅的百褶裙,戴了幾朵絹花,被秦嬤嬤罵得都哭了。還不是叫人鑽了空子。」
「哼,有什麼用。回去王府還不是看王妃臉色過日子,听人說,不過一個沒名沒分的妾侍罷了,到時真不如王妃院子里的一個嬤嬤體面。」
丫鬟們唏噓感嘆了一陣,也不乏拈酸吃醋的。
林七許面無表情地听著,倒也不惱不氣,直到一個小丫鬟說起林府,方才緊繃了神經。她不太確定地說道︰「其實我之前跟著去過林府,無意間听林府下人閑聊,林府大很有可能嫁給徐氏嫡長孫呢,就是淮陰徐進蘭,年紀輕輕,已經是舉人了。還有靖安伯之子,吳家嫡次子,都有意結親呢。」
其他人顯然不大,有人笑著戳她腦門︰「不過道听途說,換做你們有這樣好的親事,哪個肯做小伏低,王府規矩森嚴,妃妾眾多,哪怕大富大貴,也比不上當家作主的少女乃女乃痛快。」
「這話也錯了。男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徐年少有為,難道就沒通房丫頭伺候著?何況靖安伯,也是一等一的伯爵人家,三妻四妾更是尋常。」
「都在廊下聚著做什麼?」一道驚雷似的聲音響起。
大家抬頭一瞧,竟是挨了五板子的秦嬤嬤,現下鐵青著一張老臉,眉頭緊鎖,極為嚴肅。丫鬟們紛紛四下散開,只見一位尚未及笄,衣飾華美的少女,沉著一張俏臉,怒氣騰騰地往里頭沖。身邊的人,神情瞧著都不對勁。
「郡主。」秦嬤嬤挨了板子,哪里走得快,生怕這位小祖宗做出些出格的事兒,連聲喚著。
永清郡主謝儇今日一覺醒來,簡直懵了。
園子里一片哭叫聲,斥責聲,不少丫鬟都被塞了個包裹,由粗壯的僕婦趕出園子。陸大管事陰著張臉,好端端地,平白被扣了一個月的例銀,鬼才笑得出來。曹侍衛長挨完一頓板子,還得領著人來肅清園子,盤問查證,更是黑得一張臉都是僵的。
連陪著永清郡主小憩的兩個大丫鬟都被莫名其妙地扣了月例,她「蹭」地一下險些就要爆發,想了想對她的叮囑和母親的告誡,這才勉強忍了。
直到在中庭看見被打得**連連的秦嬤嬤,謝儇瞬間紅了眼眶。
秦嬤嬤曾是她房里的女乃娘,也是母親的陪嫁丫鬟,在輔國公府里是頭一份的臉面,後跟著長姐到了攝政王府,也是尊貴體面,謝儇對她極有感情。
今日見她被打,立馬便紅了眼眶撲上去,反手抽出一道銀光,給了那執刑的侍衛一鞭子。秦嬤嬤老臉紅得發燙,趕忙攔下了自小看大的小,拉著她出了庭院。
還要把長條凳留給後面挨罰的奴才呢。
「嬤嬤,這是怎麼了?姐夫他怎麼能這樣對您?」攝政王待一向敬重,今日怎這樣胡來,連院里的掌事嬤嬤都這樣不留體面。
秦嬤嬤趕忙捂了這位祖宗的嘴,揉了揉老腰,嘆了口氣,將事情以盡量緩和的方式告訴了她,省得從別人口中听到些有的沒的。
謝儇本來還有些懵著,傷心自個兒的女乃嬤嬤被打了。一听這緣由,簡直氣不打一處來,自長姐進了王府,整日盡是這些沒臉沒皮,發白日夢的賤人,在王府里瞧不夠,姐夫下江南辦個事,秦嬤嬤這樣嚴防死守著,居然還被一個外來的世家千金鑽了空。
連累地整個園子的奴才都跟著一起受罰。
謝儇,看了眼身邊兩個委委屈屈的大丫鬟,大致掃了眼混亂不堪的園子,再看了唉聲嘆氣的秦嬤嬤,當即冷笑一聲,猛地在地上打了一鞭,往林光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