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七許蘇醒在一個和煦溫暖的清晨,恍若隔世經年,陽光淡泊如金,落在床榻之畔。她的身體像是被掏空所有,渾身都疼,喉嚨干得冒煙。
憑著本能去模床邊的梨花枝案幾,卻不想險些摔下床。林七許這才正眼打量了這屋子一圈,只見布置清新明朗,色彩鮮妍,擺件均為上乘。
怔忡的片刻,燕竹捧了湯藥進來。
她見林氏不但清醒,撐著手臂居然能坐起來,頓時紅了眼圈,急忙擱下托盤,匆匆上前扶住虛弱的林七許。
「主子,你可算醒了?」燕竹激動地直掉淚,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湯藥不斷地灌下去,連她們做奴才的都快放棄了。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林七許思緒何其通透,水晶肝兒般的人,自然已想通所有關節,這處怕是王妃正院的廂房。她心有余悸,開口問︰「怎麼`.``在這處?」
燕竹收回淚水,見她出乎意料地條理分明,口齒清晰,半點失了孩子的傷感都無,只得答道︰「那會兒您都靠著參湯吊命,咱們哪敢輕易挪動,別看著現在天氣晴朗,昨兒還下了場雨呢。怎麼好把您送回沉香榭。」
林七許模了模癟癟的小月復,有些怔忡地發呆。
燕竹端來藥碗,看著很是心疼,忍住淚意,溫柔道︰「主子,喝藥了。」
其實這位主子真的很好伺候,就拿吃藥來說,她不會嫌苦,給蜜餞也不要。失了孩子,這是件多麼傷心欲絕的事,換做旁的姬妾,早就不依不饒,哭鬧不止了。
林七許渾身軟弱無力,只能由著燕竹一口口地喂,神情尚未寰轉回來,眼珠有些無神的空洞感,偶爾才轉上一轉。燕竹貼心地給她擦了擦嘴角,心酸道︰「主子,這會沒有旁人。要是難過,哭一哭也無妨的。」
連哭,都不能隨心所欲。
只因正院上上下下為王妃的喜訊笑逐顏開,林氏若是悲痛欲絕,嚎啕大哭,肯定會令王妃不喜。便是面上不說什麼,可王妃本就對林氏厭惡,私底下更會有想法。
三年無出,尚且能坐穩攝政王妃的寶座,當年寧氏生下庶長子那會,幾位老成的嬤嬤也提心吊膽,生怕哪日王府就換了主子。不過,事與願違,王妃始終是王妃。若是此番生下嫡長子,更是固若金湯,無人可撼。
哪怕主子委屈,惱著怨著,可千萬別顯了出來。開罪王妃,以前不是明智之舉,現在更不會是。
還沒等燕竹琢磨好,要不要與主子說王妃有孕的消息。
門外的桃花已然端了清水進來擦拭古玩器皿,見林七許竟張開了眼楮,還由著燕竹喂藥,當下興高采烈,擱下銅盆,道︰「林姬醒了,我這就去回稟王妃。」燕竹連攔她的功夫都沒有,眼睜睜地瞧著她去復命。
林七許雖疲軟困倦,精神力不如先前,但燕竹的一點心思怎麼會瞧不出來,當下虛弱地問︰「你怎麼了?」既休養在正院,醒了自該去稟報王妃。
這事瞞都瞞不住,燕竹局促不安地小聲道︰「王妃已有孕兩月了。」
今日,輔國公府來人,與郡主皆是喜氣洋洋。這會子,姐妹母女正在內殿說話呢。
林七許略一訝異,便溫和地覆住燕竹的手,淺淺一笑︰「你不必擔心。我心中都有數。等我身體好些,便去向王妃謝恩。」
燕竹僅管敬佩王妃,又在正院做事多年,但此時此刻,望著床上面容蒼白,笑意淡然的女子,竟滿心柔軟,掏心掏肺地為她所想,是真心拿她當主子了。
「主子……」她輕輕喚了聲,為她的反常感到心疼。
「王妃既有喜,我便回靜雪軒調養。」不必給這喜慶的院子平添哀傷,況且王爺不待見她,何必杵在這兒,進出都有人盯著。
燕竹微愣後,搖頭笑道︰「王妃說了,不必搬去靜雪軒。沉香榭適合調養身子,咱們回那兒就好。」
林七許伸出枯瘦的手,模了模燕竹的臉,笑得令人發酸︰「你也不必太替我難過。」
燕竹不假思索地回道︰「主子不傷心嗎?」。
話一出口,燕竹便後悔不迭,張皇失措地下跪認錯,連連道︰「奴婢不是有心的,只是看主子……」
太過平淡,一滴淚都看不見。
燕竹甚至心里隱隱擔心,主子這樣急著回沉香榭,是不是那邊看護松散,好趁著空隙去尋短見。
林七許靜默下來,心底蔓延開一片淒楚。
怎麼會不傷心。
她素來居安思危,患得患失。每每得到什麼,她便會想失去的時刻。
妹妹的死,猝不及防,慘無人道。但在意料之中,妹妹生得明媚可人,趙氏看她的眼神跟看一只待宰的肥羊沒啥區別。妹妹的死,帶給她的是噴薄的憤怒與恨意。
而娘親生下其琛後纏綿病榻,既是有了子嗣,趙氏絕不會再容忍她活著。從四歲到十歲,她陪在娘親身邊侍奉湯藥,端茶送水,最後,靜靜地看著她死,卻無力回天。趙氏拿軟刀子磨她,那種鈍鈍又深入骨髓的疼痛悲傷,令她對趙氏的恨意在六年里日復一日地積累,滴水尚能穿石,何況是不共戴天的殺母之仇。
至于那個無緣的孩兒……與妹妹和娘親截然不同。
昏迷,是由于身體有自我保護機制,察覺一某件事超過了其承受能力,為了保護自己,所以失去知覺。
她昏迷,不是因為疼痛,不是因為淌了滿地的鮮血。
是因為那一瞬間,她知道了三件事。
第一,她曾有過一個孩子。
第二,這個孩子陪伴了她一個多月,如影隨行。
然後,她現在正在失去他。
沒有緩沖,沒有分毫的猶豫,沒有一點點的預兆。
當她感受到自己擁有了一樣新東西的時候,瞬間失去了他。
因此,痛不欲生。
否則,那點疼痛,怎能讓她昏迷?
林七許撫著一如既往平坦的月復部,慢慢回想著擁有他時的感觸,心中滋味百轉千回,努力將眼淚逼回眼眶中。
難怪總是嗜睡,身體疲乏,可笑她還對醫術有所了解,竟這樣遲鈍不堪。
「一個月,是嗎?」。
「嗯。」燕竹同樣含淚。
林七許靜靜躺著。
好巧的一出悲劇。她的孩子,又何嘗不是死在她的手里。若是她沒有膽大妄為,執意離開林家,便沒有無辜生命的剝奪。
自己的命,如浮萍無依,真的……不必再添上一個孩子。
不必讓他再經歷一遍自己的人生,絕望又陰冷。
林七許猛然吸了口氣,由著燕竹包裹住她冰冷冷的手,她笑容清煦,予人安心的溫暖與欣慰,燕竹學著她的樣子,微笑道︰「奴婢去拿些吃的來。」
話音未落,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突兀地打破這片默然與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