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蓁是一路陪著小姐下江南的奴婢,哪里不曉得其中的關節。除開一些小姐與林獨處的極少時光,都是貼身相陪。她輕輕問︰「小姐可是有些怕了嗎?」。
謝儇顯然觸動了心事,懨懨地擺手,道︰「下去吧。」
「是,奴婢給盛些糕點來。」
她坐在臨窗的香妃長榻上,透過糊得極厚的紗紙望去,冬雪皚皚,日光折射在晶瑩剔透的白雪上映出刺人的雪光,瞧著竟格外明亮透氣。謝儇倚著小幾,靜靜沉思。
玉華寺臨別前一日。
秋葉飛揚,紅楓如血,卷起一道道蕭肅景象。她支開了丫鬟,偷偷一人去見林其琛,特意挑了件嫣紅羅裙,一塊精致的碧玉雲紋珮壓裙,慢慢行至禪房的窗下,踮起腳尖通過蒼翠依舊的竹葉看他。
謝儇望著朦朦朧朧,溫潤如玉的少年郎,一顆心歡喜地簡直要溢出來。她看著其琛下筆躊躇,眉心略有苦澀,只以為他在斟酌文章用詞,並不敢冒昧出聲打擾。生怕耽誤了人家的正經功課。
不成想,林其琛正是在寫那封給長姐的書信。
因寫及謝儇,面皮兒薄,筆尖微凝,心緒百轉千回。
謝儇揣摩了林其琛的一鼻一眼,一舉一動,竟也生生地偷窺了半個時辰,如痴如醉。後來還被路過的三哥嘲笑過,卻也甘之如飴。
林其琛好容易寫完了這封信,正打算伸展子,一仰頭,便瞧見了埋在竹林里的那張白玉小臉。落在他的視線里,謝儇的臉龐宛如成熟的蜜桃般粉紅誘人,透著點點汗漬,一雙眼炯炯有神地發亮,盛滿無限喜悅。
謝儇被逮了個正著,羞澀不已,趕忙提著裙子跑了。
林其琛收拾完信箋,便淺笑著起身追出去了。
一片梧桐闌珊,穿透秋日點點斑斕,林其琛笑看謝儇,只見她臉龐紅若朝霞,生機盎然,嬌媚可人。他半晌才開口,含了縷淡淡的澹靜笑意,道︰「站了多久了?腿腳不麻?」
謝儇氣惱極了,揪起一葉梧桐,恨恨道︰「沒多久。一點都不麻!」
林其琛瞄了眼她僵硬的右邊身子,很體貼地沒戳穿她,反而殷殷道︰「此處恰好有石凳石椅,不妨小憩會。」
天知道,從禪房到這里不過十丈開外,怎麼就要休息了。
謝儇望著林其琛恰到好處的微笑,偏偏就揣測出了幾分促狹之意,只見那雙眼眸里閃著狐狸般狡黠的光芒。
換做平常,兩人必有番斗嘴吵鬧。
只是今日,不同以往。
林其琛似看破她心底的忐忑不安,朗朗道︰「我父親說過,不出意外,明年必能高中。你切莫……嫁予旁人。」後頭四字,特意壓下了聲音,溫熱的氣息噴在謝儇微紅的耳朵旁。
謝儇恨不得一巴掌拍死這胡言亂語的混賬,但心里實在舍不得,這樣寶貴又恬靜的獨處時光。
何況他生得……太好看。
她良久未言,只勾勾地盯著面前的美少年瞧。
林其琛再厚實的臉皮,也禁不住謝儇肆無忌憚,充滿喜愛的視線,他輕咳了兩聲,道︰「我方才在寫信呢,怎麼不進來。」
謝儇如夢初醒,不輕不重地呀了聲︰「我還以為你在做文章呢。那樣認真專注。」她又想到一個可能,表情立刻生動起來,陰陽怪氣地笑,「燕綏,你不會在老家有什麼情妹妹吧?」
「胡說什麼,真是個刁蠻的。」
林其琛口吻無奈,卻飽含喜愛,甚至是愛不釋手。他望著謝儇朝氣蓬勃,神采奕奕的笑臉,便憶起家中眉目沉靜,八風不動的,微笑道︰「我家里有一個嫡親的,她待我極好。信是寫給她的。」
謝儇盯著他略有郁郁的笑容,百般奇怪︰「我也有親呢。她嫁人那會我哭得稀里嘩啦的。你出門子了?那會你哭沒哭?」
「沒呢。」林其琛言簡意賅,側眼看了看謝儇明朗活潑的笑意,並不願在此刻思考這些沉重如山的話題。他拐了個話頭,竟道︰「阿儇,旁人不喜歡你都沒關系。但我可一定要喜歡你。」
謝儇不以為意,刁鑽道︰「你要是不喜歡我,你就不稀罕……」對上林其琛笑意滿滿的面龐,她猛地打了林其琛一下,薄怒道,「敢情是拐著彎套我話呢。鬼才在乎你。」
她又揚起臉,玩笑道︰「你這麼愛重你的寶貝,這姐夫還不被你捶死?」
「嘿,自然的。否則我習武做什麼。」林其琛壓根不喜歡姐夫兩個字,面無表情地恨恨道,他又補充,「我對姐夫沒什麼要求,听我話就可。我叫他往東,他絕不能往西。」
謝儇驚得張大了嘴巴,哈哈大笑,拍著大腿道︰「你不如給你姐買條和人一樣高的大狗得了。或者招婿入贅,都不錯。」
听話?真真是笑死她了。
本以為自己已經是個潑皮般的人兒了,視禮教規矩于無物,不想一山更有一山高,人外有人吶。
風吹過滿地金色梧桐,一片颯靜。
謝儇樂完了,見林其琛抿著唇不說話,竟顯露出一分與年紀不符的凝重嚴肅。她在林其琛面前揮了揮手,輕輕撞了他一下,道︰「你安心啦,有一個文武全才,二榜進士的小舅子,沒人敢給你姐臉色瞧的。」
林其琛一把捉住謝儇玲瓏小巧的手腕,目光真切,注視著謝儇笑逐顏開,顏色明媚的面龐,涌起一陣心酸又熨帖的歡喜。
二人又絮絮相談,直至夕陽西斜,隔著好遠的梧桐林,謝儇已能望見三哥和蓁蓁探頭探腦尋來的身影。
林其琛意味深長地打了個手勢,那兩人便也識相地離去了。
「此番我去揚州,短時間內怕再不能相見。書信往來終是不便,我也不願給人留下話柄,于你名聲終歸有礙。」林其琛從懷中掏出一塊上好的羊脂玉璧,中心刻著琛字,許是常年佩帶,邊角光滑圓潤,觸手一陣溫潤。
謝儇珍重地接過,勉強笑道︰「你打的一手好算盤,可是要我日日睹物思人嗎?」。
「最多一年,我必上京。」一年後她方及笄,應是來得及。
「昨日我予你的那只水晶玉兔,可是母親為我特意在護國寺開過光的寶貝,你千萬莫丟。」日後若能上門提親,此塊玉佩便是信物。
「我都明白。」
畫面定格在少年清俊的面龐上,那份離別的千般珍重,盡在不言中。
一別經年,再見物是人非。
謝儇終從這片旖旎的回憶里醒,眼角濕潤,鬢角微涼。她慢慢拱起身子,抱住自己。冬日早已堙沒在冰冷的雪水里,天色墨黑,從紗窗望去,謝府華燈初上,點點星光。
可她的心,卻沒有一絲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