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室很快清靜下來,攝政王屏退了一干閑雜人等,只閑閑地坐在榻上翻看幾卷書冊,不時問上一兩句,口吻卻是溫和。
林七許坐在旁邊,眼眸深深沉了下來。
換做旁的妃妾,自是要抓緊時機,百般奉承討好,爭寵獻媚,說些溫柔小意的話哄王爺開心。像她這般掉了孩兒的,訴些委屈傷心,和王爺一起緬懷下失去的胎兒,都是不錯的選擇。
只是,她不是那些打小金尊玉貴堆起來的閨閣小姐。
她,是林七許。
她有最深刻的危機意識,洞察人心亦是一把好手,攝政王其實就在等著她流淚傷懷,與他說起那無緣的孩子,然後他略微勸慰幾句,此事,就徹底揭了。
可林七許並不打算在攝政王前談及那尚未來得及感受的小生命,因為他們並不感同身受。她經歷的傷痛悲哀,攝政王永遠不懂。
既心思不同,何必惺惺作態。
這件事,永遠都不會揭。
有些懺悔,深入靈魂,終生難忘。
她斂下寬大的素色裙擺,跪在榻前。
攝政王放下一卷詩冊,頗為訝異,伸出手去扶她,道︰「林氏,你做什麼?」
「妾身請罪。」林七許目光平視前方,無半分懼色,不卑不亢道,「今兒王爺在鏡春齋外听見的一番對話,是妾身故意叫她們去說的。這些日子,如王爺所見,妾身過得並不如意,只是王妃有孕,不敢冒昧打擾。因此連著幾日,都讓人注意著鏡春齋那處。」
如她所料,攝政王早就心里有譜。
他對林氏這番剖白並不意外,世事不會撞地這般巧,顯然竹林處的對話是特意講給他听的。林氏身為王府姬妾,算是半個主子,固然有錯在先,也不能讓區區一個奴才作踐,要罰要打,得由他和王妃說了算。
且她此番身體大虧,若不好好調養,日後怕得纏綿病榻,湯藥不斷。更甚者,紅顏薄命。撇開言官非議,朝政大事,只說府內︰王妃胎氣不穩,而林氏滑胎與王妃到底有些干系,真的撒手去了,憑添一條人命不說,血光之災,也不易王妃安胎養氣。
攝政王不管為了哪方面,都不想林氏死。只是由她怎樣活著,又是兩說。
林氏既還有些本事,想求些體面。陪著她作出戲,攝政王倒也沒什麼不願意。若非此事,還不知這韓茜雯手伸得越來越長。
不過,這林氏的膽色終令他刮目相看。
不但能忍著委屈抄寫經書,安心祈福,而且半分不提滑胎的事兒。一切塵埃落定後,還能不動聲色地請罪。
好膽色,好計謀。
話說回來,這林氏的膽色本事,他也不是第一日領教了。他面上失了笑意,微沉道︰「既知是錯事,怎的還照做不誤?」
林七許听出話語里的影射,嘴里漫出苦澀之感,半真半假地答道︰「情非得已。有些事即便知道是錯的,也沒有辦法。從今往後,妾身斷斷不敢欺瞞王爺,還望王爺寬恕。」
她的眸光那樣寧靜悠遠,仿若一匹光滑如斯的上好錦緞,緩緩鋪開滿地。攝政王琢磨了小會兒,伸出指尖挑起她小巧的下巴,對上她平平淡淡的視線。
「林七許,說過的話要銘記在心才好。」
攝政王緩緩起身,俯身道︰「趕明兒本王會差人,你這院子多些人手才是,連個掃雪清路的丫鬟都沒有。」
「多謝王爺。」林七許真切地磕了個頭。
「你身子既已好得差不離,該有的規矩禮數,一並都做起來。」攝政王欲言又止,定定看了她會,終揚長而去。
燕竹見林七許跪倒在榻前,不由慌了神,先攙起林七許,心疼道︰「雖說鋪著地衣,燒著炭火,也仔細受涼。主子您這半分不愛惜自個兒……」
林七許打趣地笑道︰「不妨事的,你莫太擔心。還有,桃花和梨花,外頭寒風瑟瑟,庭院的雪不必掃了。會有人撥。」
本以為主子又惱了王爺,畢竟王爺離去的神色並不愉快,嘴角有些發冷。誰成想是這般情況,不等燕竹問道,林七許便道︰「這韓庶妃,接手管家大權不足半月,又要交出去,想必是再也睡不好覺了。」
「主子不怕得罪韓庶妃?」燕竹小聲問。
林七許步履輕盈,行至書案前,執起墨筆,毫不在意道︰「得罪?得罪她和我有什麼干系,不得罪她,難道還有我的好嗎?」。
韓庶妃,真以為自己多麼金貴麼。
說到底,和她是一樣的人兒。
且看王爺的神色態度,怕是早惱了她了。
不同于燕竹的提心吊膽,林七許胸有成竹。這會兒,果不其然,王爺正坐著暖轎往正院走呢。王妃小憩醒來有了一會兒,一面用著安胎藥,一面听燕喜繪聲繪色地說著膳房和沉香榭的事情。
「也難怪,鏡春齋那位最是見風使舵,拜高踩低,一有些得寵,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這林氏樣樣不如她,卻有些氣性,不是人人能踩一腳的。」
燕喜說得滔滔不絕,一見王妃默不作聲,也識趣地閉了嘴。
「可跟王爺跟前的人打听過,是怎麼去的沉香榭?」王妃胸口有些惡心,推開那碗紅棗銀耳羹,由著蔡嬤嬤拭了拭唇角。
「還沒,過會兒奴婢就去尋燕許。」燕喜搖頭道,又補充,「燕許在江南那會,伺候過林姬一陣子,還是她陪著林氏進的府,和燕竹交接完畢,這才回了前院的書房當差。」
攝政王妃淺淺道︰「這麼說來,還有些香火情。」林氏收買人心的本事令她著實刮目相看,這幾日,燕竹回話,已不如以往般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了,盡說著些情面話。
「燕許性子溫良,待人和氣,被蒙蔽了也說不準。」燕喜急忙為燕許開月兌著,後院內得罪了王妃可不是說著玩的。
王妃好笑地睨了燕喜一眼,便听外殿唱駕聲傳來︰「王爺駕到。」
攝政王面色沉靜,大步踏入內室。先關心了王妃與胎兒一會,便開門見山,道︰「韓庶妃近日理事管家,可有前來請示過你?」
秦嬤嬤上前回道︰「回王爺,王妃胎氣不足,听御醫的只臥床靜養,一概不管。老奴和蔡嬤嬤,終究只是奴才,只能按王妃理家時的舊例與韓庶妃說道。」
王妃略有歉意,勉強一笑︰「臣妾也听說了沉香榭的事,王爺莫氣壞了自個兒才好。韓庶妃,頭回獨自管家,王府庶務諸事繁多,出了差錯,也還情有可原。」
攝政王哪里听不懂秦嬤嬤話里的隱晦之意,無非是韓庶妃見王妃臥病靜養,不便理事,而秦嬤嬤與蔡嬤嬤又只是下人,一時有些盛氣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