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醫醫術好,心地也軟,對著這樣一個柔弱無依,蒼白沉靜的女子,哪里說得來重話,委婉道︰「沒有一定的事。您好好調養,心胸寬闊,加之一定機緣,是能再次有孕的。」
多麼敷衍又實誠的話兒。
她竟撲哧地笑了。
驚起駐足在海棠樹的三兩黃鸝,撲稜著翅膀飛走了。
「我明白了。」
孩子,本就是機緣巧合的產物。林七許頗通醫術,尤其婦產兒科,哪里會不懂這個。她怕驚到了好生為她看病,開解她的老人家,斂下了笑容,淡淡道︰「多謝太醫。」
自此以後,強身健體,不過是為了活在這世上。
旁人她不管,有些人,一定得死在她前頭。
比如,林言軒。
比如,趙芷萱。
我再不會做母親了。而你們,也都無人送終,百年後墳冢荒蕪。
就這樣,這一生,不死不休下去吧。
……
攝政王的來訪,是出乎林七許意料外的。
這夜無月,襯得夜色格外濃秣。
佩玖盡職地替換好夾紗燈內燃盡的圓柱蠟,又端來燒得紅通通的兩個炭盆,含著濃濃的關切之意,道︰「已過亥時二刻了。」
「無妨,這幾日王妃不適,皆免了請安。」言下之意,明日不用早起。
佩玖咽下困倦的哈欠,強撐著幫她料理鋪了內室滿地的經文經書,林七許看她神色勞累,擺擺手道︰「你且去稍間歇息會,需要時我喊你。」
在林七許殷殷注視的目光下,佩玖扛不住身心兩重壓力,靜靜地退下了。
林七許避開那些經文,將外廳與內殿的紅氈簾子扣在了櫥壁的柄手上,這意味著外頭但凡進人,難免會發出些響動。
她思維素來嚴謹,僅管不會有情況發生,但以防萬一,還是有備無患的好。
回至榻邊,她理出一塊空地,慢慢閉眼靜坐。
近幾月的調身養息,加之禮佛靜心,身體以一種她感受得到的速度在復原。本應欣慰歡喜,可惜昨日李婆子回道,靜寂了一段時日的昌平伯府,門外賣零嘴的挑擔夫看見了一位姑娘在正午左右,神色鬼祟地進出府邸。
李婆子跑去確認過,竟是韓庶妃院子里的丫鬟,名喚春芽。
喔,怎麼忘了。
韓庶妃的外家也是昌平伯府**女乃的娘家,雖然**女乃只是堂佷女,雖然二少爺是庶出的,但這不妨礙韓庶妃能與昌平伯府搭上線。
錯綜復雜的帝都姻親血親關系。
林七許頭痛地想著。
心境紛雜起來,氣息變得紊亂,她索性不勉強自己。取過紙筆,慢慢梳理起攝政王府的一大圈人脈交際網,明亮不熄的燈火下,燭淚闌珊的赤金龍鳳燭台旁,是她格外專注的神情,是她歲月靜好的容顏。
美好與靜謐,蔓延在這間暖意融融的內室。
直到她清晰地听到下了栓的小門被值夜的婆子緩緩開啟,那樣輕微的響動,旋即便是鞋履踏在地上的聲音,院落突地被無數宮燈火把照亮。
這樣淒風苦雨的夜,誰這樣好的閑情逸致。
答案是唯一的。
能夠半夜三更,堂堂正正叫開門,沒有半分阻礙的,王府內只得一人。
林七許輕嘆口氣,不慌不忙地收好幾大張的紙,塞在錦墊與長榻的間隙,然後裝模作樣,心安理得地撿起一本烘干的經書,慢慢于宮燈旁就讀,嗓音如流水般傾瀉而出,平淡而愜意。
她猜地半分不差。
攝政王今日下榻鏡春齋,近來其實他選擇不多。撇開懷胎艱難的王妃與即將臨盆的尤姬,吳姬不得他青眼,其余更是默默,只有韓庶妃,頗有舊日情面與一雙兒女,攝政王自然多逗留了會,韓庶妃也抓緊時機,哄得攝政王將晚膳擺在了此處。
因用得頗飽,胃里有些積食,攝政王就寢難免晚些。
誰知,真的是逼瘋了所有伺候王駕的侍從侍女,這天殺的韓庶妃,竟不知怎地,在就寢前夕開罪了王爺。
攝政王甩下韓庶妃苦苦哀求的手,略一穿戴,便抬腳出了鏡春齋。
寒夜春雨蕭條,漆黑如墨。攝政王頗有不豫,正院歇著王妃,听回稟的人說喝了安胎藥睡得很好,尤姬處也不必提。他望著淋得狼狽的下人,正吩咐著回前院,眼角一滯,留心到竹林那處稍有燈光,在黑夜里宛如璀璨明星。
「去沉香榭。」
眾人顧著些儀態,卻也狼狽不堪地躲進了沉寂如水,寬敞透亮的沉香榭,起碼在這刻,他們心中的天平挪向了林姬。
李婆子那張老臉被煌煌燈火照映地有驚無喜,滿臉呆滯。
她第一個反應是,主子又哪里開罪王爺了,莫非是上個月的流言蜚語,肆意毀謗?
陸續出來的下人奴婢,各個誠惶誠恐,面面相覷。燕竹穿戴匆忙,大著膽子上前道︰「奴婢給王爺請安。」又去看燕巧的神色,見她只顧著抖落衣衫上的雨水,心里惴惴不安。
攝政王瞅著這些面色極差的奴婢,本就郁結的心思,更是降到冰點。
行至外堂,一陣暖風迎面而來,竟比旁處暖上許多。進門便傳來一陣陣清晰明朗的誦經聲,直灌進每個人的耳里。
梵語清吟的經文,配著窗外淅瀝的雨聲,含著不知名的調子,清婉動人,誠心誠意,僅管听不懂,起碼燕竹覷著攝政王的神色稍稍緩了緩。
燕竹賠笑道︰「主子或許太過專心……」
攝政王搖頭,示意她不必說,負手站于外堂,凝神地听完了整篇梵文。
「王爺。」燕巧理完儀容,見聲音漸止,方上前詢問。
是否下榻此地?
攝政王淡淡點頭。
依稀一日,他去向母妃請安,林氏一如既往地低眉順眼,不言不語。榮太妃眼神閃動了一會兒,終究無話可說。他只記得,離去時經過一片齊人高的灌木叢,兩個宮女的閑言碎語。
「這林姬真是古怪,陪著太妃有說有笑,哼起曲兒也有味道,偏生在王爺跟前像個樁子似的。」
「還能有什麼。王爺不喜歡她,說起來,太妃是性子好,容得下這傷風敗俗的林姬。換做別的婆母,誰稀罕這種妾室。林姬要是識趣,自然知道不要再去招惹王爺。」
「還真是,上佛堂擦拭東西,我就听見太妃與姑姑的話。說是這林氏佛緣極好,又心誠樸素。太妃沉默了很久,才道……」那宮女特意壓低聲音,依舊瞞不過攝政王的耳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