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置著許多盆景,此時映著暮靄深沉,失了幾分顏色。
林七許逆光看去,王太醫駐足在一副畫工精妙的紫檀木卷軸前。
小丫鬟緩緩展開卷軸,伴著日夜燻染的濃厚檀香,一縷若有若無,飄浮不定的麝香緩緩竄入鼻間,林七許何等機敏,立時抬頭去看王太醫。
果見王太醫神色大變,喊過那名專侍孕事的醫官,攝政王也注目,漆黑深沉的眸里盡是一片森嚴冰冷。
林七許稍稍落定,卻見謝儇神色古怪。
王太醫上前道︰「經臣發覺,這副畫卷內含大量麝香。可否拆除卷軸查看?」
「準。」攝政王離座起身,緩緩行至逶迤展開的畫卷前,林七許借著宮燈才看清,原是幅觀音像,邊上伴著惟妙惟肖的金童玉女,筆法縴毫畢見,人物精美生動,估計是哪家送來的賀禮。
()王太醫稍一用力,便卸下紫檀木兩端的封口,滾落處數顆香氣馥郁,濃烈刺鼻的麝香。他拈起滾圓的一顆,凝視稍許,嫌惡地別過頭,冷聲道︰「王爺,此麝香極為名貴,取雄麝制成,價值堪比明珠,作藥用可開經絡、透肌骨。不過王妃有孕,是千萬避諱的。」他去看隨行而來,驚疑不定的秦嬤嬤。
秦嬤嬤連連附和︰「老奴也伺候過生產坐胎,懂得這些忌諱,自王妃有孕,平素斷不敢燻香,以往染過香的衣裳也鎖進了櫃子。不過這幅畫卷……」她竟猶豫起來,對上攝政王冷漠的視線,方一激靈,去看同樣心亂如麻的謝儇,聲音低下去,說道,「是迎春宴那日,輔國公派人送來的,王妃喜其神韻,便掛于佛堂,時常會去祈福。」
謝儇上前兩步,視線端詳了片刻,沉重地點頭︰「姐夫,這確是母親所送。」
無需多加辯白,哪有親生母親會害女兒的骨肉。
好容易查到這步,又是一樁死局。
攝政王隱下怒氣,盯了空心的卷軸半晌,問道︰「你可曾記得,這卷軸可是一開始便空的?」
謝儇稍一思索,便道︰「是的。」
換言之,沒有掉包。
謝儇喚來貼身丫鬟蓁蓁,問道︰「你可曾記得是誰經手的這幅畫卷?」
「是奴婢親自送的。」蓁蓁面色青白,那日李氏的大丫鬟有事,是她頂了差的。
謝儇繼續問︰「你交給了誰?」
「好像是一位面生的小丫鬟,奴婢那時肚子不適,急著尋地……」蓁蓁蒼白地辯解,倏地腿一軟跪在地上,又補充道,「不過奴婢確定,是王妃院子里的丫鬟。僅管匆匆一面,但奴婢一定認得臉。」
這也好辦,謝儇輕抬下巴,清冷道︰「人都在此處,你去好生認一認。」也怪她平素太寵著蓁蓁,做事出格竟禍害到了親。
蓁蓁抖著發軟的腿腳,曉得若認不出人,只怕會被當做意圖不軌,謀害王嗣,攆出去亂棍打死,故而也極為認真地一一尋去。
一應丫鬟僕婦或立或跪,無人敢出大氣。
「是她!」蓁蓁夾雜著哭腔的聲音驟然響起,拽過瑟縮在牆邊的小丫鬟。
秦嬤嬤望去,是負責外院花草的佩玉,她目光轉向另一處,是滿面惶惶,不可置信的阿蕪。她倆是親姐妹。
林七許暗道,莫不是內訌?
……
夜幕漸臨,王府華燈初上。
佩玉驚慌失措地下跪,復又想起些什麼,忙去拉隔了幾個身子的另一丫鬟,名喚素月,剛進正院半年,平日樸實可愛,幫著大丫鬟做些雜活。
佩玉眼角泛出豆大的淚珠,急切道︰「素月,你快和郡主說說,那日是我們一起接的畫軸。蓁蓁身體不舒服,識得我倆,這才托付給我們。」
不同于佩玉的誠惶誠恐,戰戰兢兢,素月很有規矩,先福了福身子,低頭道︰「回王爺,奴婢確實與佩玉一起接下的這幅觀音像。」
「沒有旁的不妥之處?」攝政王冷聲道,素月的眼神閃躲可瞞不過他。
頃刻間,林七許對上了素月怯怯又畏縮的目光,心下冷地戰栗。
素月表情真切,吞吐道︰「奴婢從正院出來時分,踫巧看見了林姬的背影,是一身雲霞色彩繡綾裙。」
攝政王眼神淡淡飄,如千斤般重︰「喔。林氏,那日你在何處?」
林七許若有所思,片刻心下釋然。不過,她還想在多看會這素月的蹩腳演技。她含糊道︰「妾身那日身體不適,提前離宴了。」
大抵因她前科太過惡劣,攝政王頗有思量,問那素月︰「你確定看清楚了?」
素月見林七許神態不妥,言辭不順,竟肯定道︰「奴婢瞧見了。因正院那日人手缺少,其他丫鬟婆子可能疏忽了些。」
謝儇在一旁來來回回地注視,听得林氏略有嫌疑,便冷眉豎目起來。只回想起那日,腦海恍然如白晝般清晰明亮,忍不住地想出言辯駁,林七許眼風一轉,竟示意她不要開口。
謝儇忍著不語。
是想揪出幕後搗鬼的人麼?正好,她也要瞧瞧。誰膽大包天地不僅敢禍害,還痴心妄想地嫁禍林氏。
那廂,攝政王在詢問秦嬤嬤。秦嬤嬤根據印象交代了一遍︰「宴會上林姬確先行離去。至于緣由,好似是因為昌平伯府的姑女乃女乃說起林姬的弟弟,背祖離宗,離家出走。林姬大概受不住這個消息,面容慘淡地離開了。」
提及其琛,林七許的心僵了一分,眉眼處蕩開哀傷的漣漪波瀾。因著心神恍惚,竟未注意到謝儇也一反常態,垂頭喪氣。
林七許沉寂須臾,唇角有似真似假的淺笑,問素月︰「你不能這樣攀誣于我。你敢指天誓日地說一遍,那日,你真的在正院門口看見了我,是嗎?」。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清泠又婉轉,攝政王依稀回想起前幾日她悠揚吟唱的梵文佛經,靜默不語。
世人篤信鬼神,素月心中有虧,怎敢輕易賭咒。她被逼得流下淚水來,抽泣道︰「奴婢不敢,只是不敢撒謊罷了。昔日您小產在正院,奴婢還給您煎過藥,晚間值夜見您徹夜清醒,無聲流淚,心下也有憐憫。哪里敢隨便打擾,還以為您是思念孩子,才想著來正院轉一圈兒,好祭奠胎兒。」
被人驟然說起無緣的孩兒,林七許的心有一瞬的軟弱懵懂,那些個日夜,她也曾一寸寸地盯著月光森森地爬過窗欞,爬過被褥,爬過她渾身冰冷的身軀,血液在身體內凝結成冰,是那樣的冷,那樣的疼,幾乎要銘刻到心窩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