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嬤嬤笑容滿面地送了送姜允,攝政王慢慢品著一塊山藥糕,心念一起,道︰「听母妃說起過,你頗通醫術,不曾想,倒是比府內的醫官還有本事。」
那醫官唯唯諾諾,縮手縮腳,真是上不得台面。若非王太醫舉薦,于婦產一科最是拿手,攝政王早轟了他出去。
林七許陪坐于側,輕搖著一把水墨畫兒的團扇,靜靜一笑︰「不過是些雕蟲小技,多是娘親傳予我的。」
娘親?攝政王不由得想起那歇斯底里的趙氏,這段時日,林言軒回京,不少同僚應酬,上峰賜宴。自有人贈他一妾,不到三天,便有風聲傳出,被趙氏活活打死了。
想必是她親生母親,傳聞里也是死于趙氏手中,淒慘無比。
「你生母倒見多識廣。」一般女子,最多讀過幾本醫書,紙上談兵,懂一些養生的醫理。落實到實處的,還會行醫問診,施針療傷,大多是醫女醫徒,或家學淵源了。攝政王記憶甚好,又問,「上次你提及過,她並非大周人。」
林七許眼瞼微垂,道︰「她曾是好人家的女兒,可惜世事多變,輾轉反側地流落于京都,被人牙子賣進府中。」
攝政王對一個側妃的生母不至于好奇到刨根究底的地步,便也不再多問。只王妃虛弱,王爺怎好離去。林七許已撈了個側妃,今兒很是知足常樂。索性大方得體地退了出去,由著一旁打扮妥當的燕笑來服侍。
一日,姜允來府診脈。
恰逢花房送來數十盆奇花異草,皆是花中名品,奼紫嫣紅。擺在長廊下一溜地應景,具是「紫藤雲」「蘭月亮」等以及堪稱花王的兩株姚黃,洋洋灑灑,繁花似錦,好似一匹鋪開的七彩織錦。任誰瞧了,都道光彩照人。
王妃望向紗窗外的嬌花,又屏退無關人等,終問出了心里話︰「姜妹妹,你心里是怎麼想的。左右你那未婚夫已不在人世,你也曾說他盼你過得好,莫要孤苦無依。王爺嘴上不說,多少有些掛念你們母子三人。」
多麼刺耳的姜妹妹。
姜允痛苦地闔上眼瞼,她今日一襲墨黑暗紋長裙,只裙擺內襯繡有數十朵描金刺繡的曼陀羅花,于重重黑暗里次第開放的妖冶幽暗,行走間泛著清淺的百合香氣。
內斂,低調,而壓抑。
當年,她何曾是個會穿墨色的女子,生性良善溫和的她,最愛月白天水碧的清麗婉約。
她突地睜開眼眸,婉拒道︰「王妃不必勸說,我不會進府。至于兩個孩兒,待他們長大成人,我會如實相告,尊重他們的選擇。」
姜允的眼神透過蟬翼般瑩透的紗窗,落向很遠的碧藍天際,迷茫而泛著無限喜悅,唇齒間的話語輕柔又那樣的眷戀,啟齒道︰「至于他于我,如父如母,如師如友,幼年教我吃飯穿衣,長大教我寫字讀書。連普濟世人的醫術,也是他親傳于我。我生命里所有的美好,都與他息息相關。倘使沒有他,我或許會是某個青樓最紅牌的姑娘,又或許凋零在了人心險惡的世道上,零落成泥,無人問津。」她深吸一口氣,音節依舊纏綿若斯,卻是飽含深情的執著,字字如鐵剛硬,定定看向王妃道,「他與我說過的話,每一句都銘記于心。如若世事艱難,無法長相廝守,必要我好好相活于世。他養我一遭,不許我輕易尋死,更不許我予人做小。」
昔年,他身負重傷,自以為命不久矣。
對榻前痛哭不止的姜允,那樣美麗溫柔,那樣善良柔弱。
怎敵世道無情,人心詭譎。
好在姜允最听他話,他仰起身軀,傷口崩裂,忍著鑽心的疼,對她一字一句道。
姜允,若你還念著我養你辛苦十年,教你讀書明理,護你平安無虞。便記住,若此生嫁予他人,也要風風光光,三媒六聘,莫要淪落為妾,一生做小伏低,悲苦淒徨。
他的母親,便是一著不慎,淪落到最悲慘的境地。
姜允止住眼角溢出的淚珠,她從小听到大,他的諄諄教誨。做妾要看大婦臉色,孩兒要低人一等,人前人後都不拿你當回事……那麼多的壞處,她怎會傻的去做。
可不想,命運一直肆意翻弄著她本就不幸的人生。
王妃凝視著她那樣溫柔又懷戀不已的神情,恍若人世間再無他顧,不得已打消了念頭,這樣子心有他屬的進府,不啻于一頂活生生的綠帽子壓在王府頭頂。
姜允見王妃發愣不已,忙斂了神情,淡淡道︰「你放心,我無意進府。不願意做妾,自然也不會想做與無數妾分享男人的妻。」
王妃默默搖頭,嘆道︰「你想左了。」王爺雖說淡漠溫和,待人有禮,但並非講究酸腐的正人君子,何曾未想過強納她入府,不過人家連名節臉面都不太在意,除非純靠武力,否則壓根行不通。
可姜允回月氏後,性情突變,手腕通天,一心想為亡夫報仇。多年經營,機關算盡,現手握月氏數十萬兵馬,權柄輝煌,聲勢如日中天。哪里輕易能動之人。
王妃有意撩開話題,收回方才施針的右臂,無意道︰「我那日痛得幾欲昏死,但略有映象,到底一針針地扎在我身上的,又不是木偶,想不記得都不行。和你這些日子的針法手勢,頗有相似。」
「喔?」姜允極力回憶著。
王妃閑閑道︰「她是去歲進府的侍妾。因先頭的事兒,不太受待見。好在她得了太妃眼緣,慢慢地,王爺也喜歡了她。竟,是個神通廣大,扮豬吃虎的,前幾個月太妃略感風寒,而腿腳疼是老毛病了,她也尋了幾個法子,還親手炖了藥膳孝敬。」
思緒有些飄飄的虛,竟抓不住由頭。姜允被撩起極深的過往,只吹著清透的茶面,道︰「她是京城人氏?」
「不是,來自兩淮,魚米之鄉。」
姜允若有所思,眸色慢慢加深︰「她既是女兒家,莫非家中世代行醫,否則緣何這樣好的醫術?」
王妃未提及林氏出宗一事,只道︰「詩書傳家,世代書宦。王爺與我說起過,她生母來自月氏,醫術精妙。她尚不及十分之一。」
心神瞬間震蕩。
姜允幾不可置信地哆嗦了一下,險些摔了茶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