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一群人也听到了由遠及近,愈發清楚的動靜,皆紛紛停下手上動作,凝神屏息,等著謝信之試探一番,若非自個人,還是做縮頭烏龜罷。否則上頭只有謝信之一人撐著,還不被這伙人隨意撂下,至于下面的一群,便是甕中的鱉了,任人宰殺。
「皇上!皇上——」那聲音也有些沙啞的可怕,顯然搜救了一日,耗盡力氣。
謝信之不覺有些微愣,這嗓音,這語調……
驀地,腦海中飄過一陣江南爽利朗淨的秋風,緊隨其後地掠過一場細綿柔和的秋雨。還有少年于斑斕秋色里明朗清俊的臉龐,紅楓如血,秋色如金,他長眉輕佻的笑意,是那樣蓬勃,飛揚。
林!其!琛!
喔,什麼叫喜極而泣,什麼叫絕處逢生。
這就是了。
謝信之毫無風度形象地狂吼︰「林其琛,這兒!」雨水混著血,混著汗,還有幾滴奪眶而出的淚,匯聚成一束水流汩汩淌下。
相較他的欣喜若狂,林其琛又何嘗不喜出望外。
他領著一隊人飛奔而來,听了三兩句便弄清了情況,一群人合力搬開倒下的柏樹,將里頭筋疲力盡的一幫人挨個救出。
夜里謝信之氣喘如牛,淋著傾盆大雨,坐在石板上啃著浸泡在雨里一天的的餅子,還時不時地嘖嘖,當真人間美味。
小皇帝眉眼清雋,堅定而沉凝,僅管身子羸弱,需要他人扶持,才能勉強行走。
「其琛,我看到你那會。簡直……」謝信之望著在雨中指揮若定,仿佛盡在掌握中的林其琛,實在一言難盡。這些日子,發生了太多變故,他的,妹妹的。
萬千險阻,橫亙于前。
小皇帝居然認識林其琛,見謝信之萬般熱絡的樣子,牽起勉強的笑,問道︰「信之,你怎會認識林校尉?」
謝信之吞咽了一大口口水,很想為林其琛攀一下皇帝,順帶博一個光明的前程。特意將他吹噓地天花亂墜、只差沒羽化成仙。
大抵歸來是︰上天入地,文武全才,無所不能。
林其琛由于裕王三的引薦,早在皇帝跟前掛過號,交過底。由信之順嘴拈來的誅心之言,饒是夜色漆黑,風雨瀟瀟,追兵還潛伏在哪處犄角旮旯里靜候致命一擊,一切都還晦暗不明、森然孑立時,他也沒忍住笑意,道︰「信之,我上峰乃裕王府的三,隔年便能開府封郡王的那位。」
笑容淺淡、溫文。
蒼白如他面色,單薄如他前程,孑然一人的孤苦。
卻又那樣的年少朝氣。
比起那幫只會引經論據、侃侃而談的士子書生,小皇帝更偏愛張揚、自信、果敢、生機盎然的下屬,例如謝信之、例如裕王府的周予諺。
林其琛,經歷過種種挫折、跌宕起伏,顯然更多了一份睿智與練達。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玉瓶,攙過正在打量他的小皇帝,垂首道︰「皇上,此丸可提神補氣,有益于身體。夜路本就難行,加之山林地勢多變,雨水積滑,您若相信微臣,吃上一顆為好。」
這種關頭,小皇帝並不雞婆,咽下藥丸的那刻,才憶起那份文書上最為醒目的一行字︰雖已出宗,但其姐為攝政王寵妃。務必慎之!
小皇帝模模喉嚨,臉上有些哭笑不得,見林其琛已和一名探路回來的士兵交談,神色專注,心無旁騖。恰逢一道雷電怒然而劈,燦然的白光里,皇帝無意瞧見,他小腿處纏了又纏的紗布露出小小一角,右肢處的褲腿格外臃腫些。
許是粗略包扎的傷口。
想起方才還撐著他的右半身行走,小皇帝有些無言。
又恍惚一轉到了那日黃昏落日,他揚著一疊白紙,淡淡問道︰「這林校尉乃攝政王寵妃的弟弟。說來,皇兄此行,只帶了她一人來,听宮人言及,連那些有子女有家世的妃子都撇在了京都里。」清瘦干淨的指甲輕輕掠過散發著油墨味的紙張,一陣窸窣作響。
裕王三子為周予諺,氣息爽朗,言辭利落。與謝信之的直言快語、豪門做派不同,常年混跡軍營的他自帶一股邪邪的痞氣,說起話來很有味兒︰「皇上您是不曉得,燕綏壓根不買攝政王的賬,有回那高帶著他的音訊而來,人家出身好,門第正。哪里會看上這對姐弟的叛經離道,話語上不那樣客套,略有些出格了……」
見皇帝頗有興味,他嘿嘿一笑,接著道︰「燕綏是個有種的,听不來這些,當即打得不可開交。還驚動了微臣呢,真是——」那日輪值他剛巧有空,依偎在相好處溫存呢。驟然被打亂,心中種種怨氣,真是不必提了。
皇帝了解這位堂兄的愛好,時常流連煙花之處。遂寬和一笑,听他眉飛色舞地笑︰「人是越聚越多,燕綏半分氣餒都無,還有勸著他莫要意氣之爭。誰知這小子,一點不懼,只道,偏他高家金貴,我就是那路邊的爛泥麼,沒關系,你且瞧著,爛泥也能打得你一敗涂地。」
周予諺娶的妻子頗是河東獅,偏生娘家與高昀的外家是一處。時常被高昀尋到那風流快活處,以娘家人的身份,一頓扒皮拆骨,出言訓誡,不爽他兩萬年了。
故而說得,愈加賣力。
言辭洋洋灑灑,到最後還有些意猶未盡的感覺,周予諺灌了口茶,收尾道︰「微臣開始覺得,這小子氣量小了些,又很魯莽。不過一番比試下來,有所改觀。最後那出手相救,倒是出乎大家意料。他口氣很冷淡,語調很漠然,‘如你所說,我手段卑鄙,人品低劣。這會兒,你好心探望她的弟弟,卻在我跟前出事。傳回王爺口中,我怕是連活路都沒了。’然後,翩翩然地走了。听幾個手下說,這小子拉屎般的臉色,一臉好幾日。」
皇帝微微頷首︰「確實。他在皇兄府上,過得不甚如意。」心有怨言,實屬正常。
慢慢地,視線一陣模糊,再清晰時,已轉回漆黑幽暗的叢林。
小皇帝看著久逢喜悅的謝信之與林其琛,平息著漸漸溫和的喘氣,心下一松,這藥效果上佳,不但穩了氣脈,連胸腔處的置塞之感都悄然而去。
不適褪去,思維倏地悠遠開闊起來。
像一根盡情舒展的風箏線,明確而執著地牽引著他的思緒,有種飄忽的悠然。
天邊恍然露出一抹淺淡的魚肚白,而雨也逐漸緩和。
他從容地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