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杜守備自裁而亡。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是與謀逆行刺直接掛鉤的人,本身必死無疑,罪無可赦。至于牽連是滿門抄斬,抑或誅九族,僅這些還有余地可言。
最後關頭,大抵想為妻兒老小謀一條生路。
許參將等其余人等因此大松口氣,官職前途且不必論,好歹寶貴的命是保住了。有了杜威頂罪,人證物證確鑿,就看上頭打不打算挖背後的大人物了。且林其琛是由許都護一力舉薦、破格提拔的武將,此番立下大功,也間接證明了許都護的一片忠心、赤膽為國。
而林七許的生辰即將臨近,七月十八。
行宮依舊花木蔥蘢、生機勃勃。
怡月殿涼風微醺,融著沁人心脾的紫藤香。攝政王倚在臨窗的長榻邊,問道︰「過幾日便是你生辰,內務府司差人來了好些回,也不見你有個準話。」
林七許打從生下來開始,就沒做過什麼像樣的生辰。
何況,那天生的不止她一人。
另一個,永遠離開了。
她寧靜一笑,淡淡道︰「妾身素來喜靜,且內務府近來事還不夠多的。」今兒正午,嫻妃住的宮殿里查出了些不干淨的東西,她正巧在親菱那用膳說話,便听了些宮人的閑言碎語。
攝政王不以為意,輕輕一嗤︰「管旁人作甚。」他又溜了眼衣飾簡單的林七許,皺眉道,「這身衣裳從立夏那會便穿著了,袖口處的花樣連本王都記住了。哪怕你弟弟當值,都穿得比你鮮亮體面些。」
林其琛因救駕有功、加之檢舉杜威,擢升為正七品懷化中候,領禁軍驍騎衛隊正。從地方衛所的編制混到了御前做事的美差,林七許倒不在意品階上的差別,只這差事,她听著就覺得甚好。
禁軍總統三千,分為騰龍衛、驍騎衛和御林軍。騰龍衛乃皇帝親衛,一般非貴族子弟,世家子弟不可領。而御林軍,多為看護大內,值守宮門。只有驍騎衛是最中堅的一支力量,論實力配備,不輸騰龍衛,只多數為寒門士兵,地位次騰龍衛一層。
「弟弟如今的體面,也是托了王爺的福。」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林七許見王爺每每說起其琛態度總有些晦暗,自然而然地拍馬溜須了記。
攝政王壓根不買賬,低低一哼道︰「是他自個兒的造化。」他對林其琛的想法也有點復雜,按理來說,應該是他這邊的人,卻巴巴地跑到小皇帝那兒去了。也不是他想造反啥的,只是,人之常情,林其琛的爹算是攝政王派系的,他的親姐又是他的側妃,他還能去哪兒呢?
小皇帝難道就沒什麼想法?
真是活見鬼了。
「妾身也沒別的奢求,十八那日見見家人便好。」她很聰明地自矮了三分,見攝政王對這個要求略有不滿,便柔緩道,「妾身其實不太愛過生辰,每每七月十八,總會想起自己原來是有一個親妹妹的。」
原來?親妹妹?
攝政王不解的眼神掠。
林七許點點頭,淡淡道︰「妾身曾有個雙胞胎妹妹,可惜八歲那年…便沒了。」
最後三字,是濃濃的意猶未盡。
她微微一笑,對視著攝政王,溫柔道︰「妾身生得普通,不過她長得很好看。從小盯著她看,一直很可惜,我們倆生得怎麼這樣不像呢。」
「不是說孿生姐妹都一樣嗎?」。
林七許慢慢搖頭,道︰「我跟妹妹是不一樣的。而且很不一樣。」她竟粲然一笑,露出潔白而齊整的牙齒,道,「妾身若有妹妹的樣貌,王爺就不會老瞧著燕巧,挪不開眼了。」
再優雅的才情,再廣博的見識,再高潔出塵的談吐做派。
都彌補不了一個色字的雲泥之差。
攝政王倒不是厭煩這些淒風苦雨的悲慘往事,只是更願意閑暇之余,能夠美人在懷,香花解語,而不是做後宅婦人吐訴抱怨的垃圾桶。
「燕巧年齡愈長,心思也有些大了。回府後,便叫王妃給她尋個人家打發了罷。」
一錘定音。
林七許最欣賞攝政王言出必行、金口玉言的品質。
她親手剝開一枚青提,往攝政王嘴里塞,靜靜道︰「論起來,王妃產期也快到了。想來不出幾日,便會有天大的好消息。」
「嗯,就在這幾日了。」據前幾日的信箋所言,輔國公已住在王府上了。能有生母在側陪伴生產,理應一切無虞。
比王府的嫡子更先到來的消息是,皇後有孕了。
林七許也有一瞬的驚愕呆滯,與攝政王對望了兩秒鐘。
一時激起千層浪。
「還有,嫻妃生辰只與側妃您相差一日,內務府司便預備著在十九這日一起辦掉。也算是慶賀皇後之喜。」好個一石三鳥的宴會。
內務府好會省錢。
林七許臉上端著溫和得體的微笑,實則有些不安的膽戰心驚。
攝政王目送著那位公公離去,轉頭淡笑道︰「孩子來得齊整,選秀還是去年九月的事。」
話是沒錯,可懷孕這種事,根本無法細究。皇帝身子向來不好,或許就前段時間龍精虎躍了一小會兒,便宜了那段時日承寵的妃子。
她將時日演算了一遍,嫻妃與皇後的身孕估模是五六月的事。親菱的要早些,應是四五月左右有的,那段時間…那段時間……
姜允!
她怎麼會忘了這樣重要的一個轉折。
舅母予皇帝開的藥方會不會就是有助于懷孕的方子?皇帝背後害他的人是不是不打算令他有自己的子嗣血脈?
思緒亂糟糟地糾纏,和一團沒有線頭的絲絨一般。
她仍要應付攝政王,不得不答道︰「只嫻妃才一出事,皇後便說出有孕。有些難以推諉的避嫌之感。」
或者是,得意洋洋的倨傲。
我懷孕了,皇帝不可能再為了那個賤人和她肚子里的野種來責問我了。
以皇後簡單又魯直的思維,可想而知,這一定是她懷孕後最喜悅的事。
林七許一時心亂,便不假思索地月兌口而出,完全沒料到這句話隱藏的意指不滿,指桑罵槐。
王妃是在她小產後診出的身孕呵。
等她寰轉,攝政王只靜靜凝視著她的眼。
碎冰薄渣般的憐惜與溫情。
論起性質結局,她比嫻妃慘兩萬倍。
而王妃,比皇後好了多少都不止。
本該如往常一樣的下跪請罪,順帶自憐自哀一場,言明自己對王妃無怨,對王爺無怨,只是時運不好,太過巧合。
一直巧舌如簧的舌頭今日有些疲倦地怠工,麻木地縮在嘴里,林七許輕輕微笑了下,不言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