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殿內那股若有若無的曖昧,驟然而消。
攝政王失了笑意,表情是萬年不變的淡然,只眼里多了幾分思量。林七許很懂他的心思,被人算計是一回事,與妾室同樂是另外一回事。
她唇齒間有很清雅的味道,徐徐說來一切,極有條理。
先將她與船夫的對話簡單復述了遍,見面前的男人不為所動。林七許微笑著,到底攝政王大風大浪見得多了,這種雞毛蒜皮的實在不值一提。
「妾身本來很猶豫,要不要和王爺說這些。」她直視著攝政王,目光沉靜而綿長,「畢竟王爺您未怪罪,而且論起這件事的受益者,似乎也是妾身。從表面來看,確實是妾身最有嫌疑。若無緣無故地狡辯,反而失了王爺的歡心。不過,妾身不大喜歡背別人的黑鍋。」
攝政王不發一言,淡淡看著她。
她話.+du.鋒一轉,剖析道︰「當然,若只有這一次,或許妾身還能心甘情願地隱瞞下來。可是誰能保證沒有下一次呢?那個人一定知道了船上發生的事,日後將他做下的惡事推在妾身身上,可真是百口莫辯。」
終于換得了男人的一個「嗯」字。
林七許心里直嘆氣,做上位者就是好,听著下頭人說話,自己只需做個啞巴。
她不是喜歡說話的性子,可跟攝政王在一處,總不能兩相無言,鴉雀無聲吧。她認命地想著,嘴上繼續說︰「王爺,妾身覺得。這件事,明面上可以不做什麼處置,畢竟沒有造成實質性的傷害,且他們並非有意。不過暗地里,盡量做過胸有成竹比較好。」
攝政王看著她,慢慢笑道︰「這些話,你斟酌了多久?」
咦?
林七許反應,心底有些唉聲嘆氣。
眼前的男人,腦回路怎麼成這樣了?沒說怎麼追究處罰,卻反揪著自己不放?
熟料攝政王才是被她繞昏的人,多麼與眾不同的行事風格,多麼出乎意料的說話方式。初遇開始,林氏經歷了那樣多的不幸和挫折,還有來自他人的種種險惡用心,性子沒有消沉,神態不曾卑弱,從始至終,她都很波瀾不驚。
對,是波瀾不驚。
每一份他想象里的悲慘與倉皇,在林氏身上都消磨了好幾分。
這回,林七許亦不負他所望,恭敬道︰「回王爺,妾身地位始然,不得不權衡再三。」
攝政王默然一笑︰「這句話敢說出口,可見你心底並不在意你的地位。」或者說,也不在意他的。
林七許繼續努力著將話題回到之前︰「王爺,妾身也是怕惹禍上身,平白給他人做嫁衣。」
「嗯,那你繼續說,做下這事的最有可能是誰?」
林七許含了口茶,道︰「迷香,輕舟,床榻。不難想象,是為了成男女之事。」她又將船艙的布置細細分析了遍,見攝政王頷首才繼續道,「根據船夫所言,應是明日慶生宴後,有人將另外一人約至輕舟。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選在明晚?為什麼選在湖畔?妾身大膽推測,選在明晚,一是因為平日兩人不得相見,二是為了落人口實。」
「喔?」
「落人口實,是為了能將這件事塵埃落定,再無變數。可見二人身份差距不大,否則也不能相約于此,若是地位天壤之別,縱然落人口實,被算計的那方也有法子不認。雖會影響名聲,但妾身以為,主謀應該等不起了,只能鋌而走險。」越說越心虛,這不赫然是自己當初算計攝政王的寫照嗎?
攝政王確實饒有興味地盯著她。
林七許對上他的眼神,略有尷尬地笑了笑︰「大概,是有人從妾身身上得到啟發了。」
「你覺得,主謀是閨閣小姐?」
面對攝政王驚訝又平淡的口吻,林七許點點頭︰「若是男子,不必非得坐實此事。可以用更委婉巧妙的法子,畢竟姑娘家的名節破壞起來,比較容易。落水救人,跌倒相扶,甚至是最簡單的字條書信,都能成事。」
攝政王沒有計較她話語里別的意味,因為此刻,他對林七許的好奇,達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高度,比追究主謀更有興致和動力。
「你會制香?」
「嗯。」
「也會醫術?」
「不過皮毛而已。」
「會月氏語和梵語?」
「略微通些。」
「都是你…生母教你的?」
「自然。」
……
殿外又是夕陽西下,紗窗透來晚霞的絢麗,落下淡淡的疏影橫斜。不遠處諾大一塊影壁,通翠光潔,猝不及防地妝上一抹胭脂的薄媚,煞是好看。
面對男人的詰問,她心如止水。
趁著一點空隙,林七許居然反問道︰「王爺是不放心妾身嗎?」。
「你這樣,是很難叫人安心的。」攝政王也大方地承認了,那副表情……卻很有恃無恐。
「妾身確實明白自身的有些地方,很難叫人放心。不過,沒有誰是能讓人真正卸下一切戒備的。而妾身的所有,從性命到錢財,都牢牢握在王爺手里。雖然也能裝出忠厚老實的模樣令人心安,可是,妾身不能讓自己活得如此壓抑,太辛苦了。」
「妾身會很累,很累的。」
她輕嘆口氣,便跪在了攝政王跟前,心思仍緩緩轉動著。
這個男人強大而睿智,僅管尊貴無比,卻對身份各異的底下人有著不同程度的了解與體貼,這對上位者來說,是很難得的品質。
有個好听的名詞,可以概括這一切。
體察下情。
捫心自問,攝政王若真是將她的想法模得一清二楚,便會明白如何對付她,如何壓制她。太過體貼,于她不過滅頂之災。
她不能讓攝政王逼問她,追查她,對她提起所有警戒與防備。
那樣她會活得很壓抑,很恣睢。
絕對不可以。
放低姿態,言明她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是一種很好的方法。
攝政王非常清楚,他在林氏的人生里,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說是一言九鼎也不為過。以往因為明白這些,便由著林氏的小心思去了。
可今日,他單純地對林七許這個人有了點興趣。
不是床榻間的雲雨之歡,不是王爺對姬妾的把玩好奇,更不是上位者對手下的探查與分析。
這種興趣,令他願意放下架子。
以一種平等的身份,去交流溝通。
多麼……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