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正值隆冬,漫天冰雪。而江淮,是同樣的刺骨寒意。
江南的景致哪怕在冬日,也透著一股別有韻味的精巧與玲瓏,潯陽弄里後頭拐出就是條清淺的溪河,因著天寒,河上浮著薄薄的碎冰,偶有雲層漏出的幾縷光照下來,映襯著河面晶亮剔透。
這條弄堂里年前方遷入一戶人家,瞧著搬進搬出、迎來送往的架勢,周遭鄰里紛紛猜測,估模著是個體面人家,縱使不是書香門第,也起碼是個家底豐厚的富商縉紳。
不少蓬門小戶都歆羨著新鄰居的做派,尤其幾個眼尖的小姑娘,總能瞧見後門邁出的丫鬟穿金戴銀,頤指氣使的模樣,心底更酸溜溜地不行。
也不知生在這種人家的大小姐,該是多麼的好命。
然而,事實上,林舒窈自打生下來起,就沒活得舒坦太平過。作為官宦人家的庶長女,身份已然尷尬不已,更何況,她的嫡母家世優渥,遠比那父親強,愈發注定了她們母女不可能有什麼安生日子過。
好在嫡母無出,又被祖母死命壓制,父親帶著生母赴外就任,一去就是六年。
留下了年幼無依的林舒窈,在祖宅,守著嫡母和祖母。
她是女孩兒,不是嫡母最厭惡的庶子,也不是祖母最愛重的寶貝孫子。因此,林舒窈平安無虞、瘋瘋癲癲地長大了,不懂女紅規訓,不知天高地厚。
等她習慣了生命里沒有父母的日子後。生母挺著個大肚子,風光無限地隨著父親回了家。六歲出頭,滿身鄉土氣息的林舒窈永遠忘不了嫡母瞧見那場景時的眼神。
再後來,兩個弟弟呱呱墜地,那是生母最榮耀的一段日子。
林舒窈雖有些惱恨生母拋下她,但如此年幼的孩子依舊非常開心。拜那些嘴碎又愛嚼舌根的婆子所賜,林舒窈認知能力堪稱優秀,她愈發深切地明白,從此以後,她的生母在林家站住了跟腳。而她也有了日後的依靠。
弟弟慢慢長大。生母愈發跋扈。
等又一個生命寄托在生母的肚子時,幾乎守了一輩子活寡的嫡母再也沒能忍下去。
祖母日漸老邁,病痛逐漸加劇,林舒窈冷眼旁觀著這個自私狹隘、從來愚蠢到底的祖母纏綿病榻。或者應該這樣說。那時她為這個老人的離去感到很痛心。
因為後宅內再也沒有了可以轄制住嫡母的人了。
生母小產後沒幾天。便被人發現投了井。
沒有人相信這個前途無量、生下了老爺唯一子嗣的女人是自願去死的。
何況是林舒窈。
嫡母頤指氣使地抱走弟弟們。漠視了尚且稚女敕又沖動的她。
那一刻,林舒窈仿佛已然窺見了她的未來。
她應該會被嫡母嫁給一戶外甜內苦的人家,為聲名計。嫡母不會惡意又白痴地把繼女送進富商家中換取豐厚的聘禮,或者是名聲有損的人家作填房。
但是,以嫡母的心計與手腕,想要不動聲色地毀了她的後半生,簡直易如反掌。
如果不是因為遇上堂姐,很有可能林舒窈的這一生已經結束了。
「算起來,你是我的堂妹罷?雖未出五服,可惜這些年都沒什麼來往。」林舒窈一直沒能忘記那天驟然出現在眼前的面容。
這天恰巧是她與嫡母起了爭執,舉著杯滾燙的熱茶在罰跪。
一個比她略大幾歲的少女,衣衫簡練,鬢發干淨,面容姣好又平凡,不出奇的五官湊在一起散發出格外的氣韻,眼黑黝黝地深沉,伴著帶笑的唇角,居然讓歷經種種磨難的林舒窈有了落淚的沖動。
嫡母盧氏素來是察言觀色的高手,她問道︰「敢問這位小姐是?」
林七許微笑地福了,儀態端寧。
還不等林七許斟酌好用詞,身旁稚氣更濃、神色更傲的少年咋咋呼呼地開口道︰「我是林家十一郎,此次隨父回祖宅。」林其琛在林氏宗族中行十一。
林舒窈不由錯愕地掉下了眼珠。
她家不過林氏的旁支末族,對林氏的頂梁柱林言軒,自然略有耳聞。尤其今年還出了個少年聰穎的公子哥,且是林大人的寶貝獨子。
林舒窈總以為這位天才小少年是個年少老成、行事穩妥的書呆子,沒成想,和她家的弟弟——兩個混世魔王一個德行。
盧氏仗著楚夫人的勢連父親都不放在眼里,如今見了林氏族里最得意的兩位晚輩,不由得放緩了語氣,開始好聲好氣起來。
「原是十一公子。」
盧氏笑眯眯地打量完林其琛,可當眼神落到正在好心勸撫庶女的林七許身上時,難免勾起了對舒窈的厭惡,不就一個沒上族譜的下賤種子麼,來這邊充什麼大家閨秀。
好在盧氏養氣功夫足,依舊和和氣氣地說︰「不知這位是?」
林其琛正溜著眼看漂亮的堂妹,耳朵卻靈敏,一听盧氏陰陽怪氣地貶斥姐姐,當即收起了嬉笑之色,板著臉道︰「這是我親姐姐,我是十一郎,她行九!」
說罷,正春風得意的林其琛才不管盧氏是長輩什麼的,拉起堂妹和姐姐,冷冷地哼了聲,便大步離開了。
盧氏面容沉得能滴下水來,卻還平聲靜氣地吩咐下人收拾好東西,然後回家去等著那小蹄子歸來。
暮春時分,毫無知覺地,空氣里就飄起了濛濛雨絲,凡是在外行走,略一會兒便濕了半幅衣裙。林舒窈撐著虛弱的身子,忍著手腕上的痛,終在青草味兒的氣息里漸漸力竭,逶迤在了濕漉漉的草堆野花里。
再度醒來,入目是一頂霧紫繡丁香的繡帳。
林舒窈揉了揉腦門。勉強打起精神,直到用手肘支起身體,才見到了才書案後執著書卷的林七許。
「醒了?」林七許笑道,又朝外頭揚聲吩咐,「去煮些粥來,配幾個小菜。」她從楠木壁櫥里取出一個琺瑯雕花箱子,掀開蓋面,依次揀出紗布、玻璃瓶、棉棒,接著從架幾上端來一盛著溫水的銅盆。
林七許輕輕牽著她在桌子邊落座,賠禮道︰「我那弟弟手腳毛躁。做事沒個輕重。怕是又拉疼了你的手。」
怎好當著人家姐姐的面附和這種話?況且粗粗一看,也知人家姐弟感情十分好。
林舒窈本能搖頭。
「莫太拘謹了自己,這里沒又旁人。我的手法雖比不上醫館的大夫專業,此刻也只能委屈你將就將就了。」林七許素來動作利落。不拖泥帶水。不會由著林舒窈靦腆。早自覺地拉著人家的手開始上藥。
林舒窈吶吶地應是,剩下的一只手更是不知道放在哪兒才好,等換了手上藥時。處理過的那只已經有了些清涼之意,撇開微許疼痛,竟也不那麼難過了。
微澀又清新的藥味蔓延在狹小的屋子內,林舒窈匆匆環視完一圈,便沒有唐突地肆意張望,觀其陳設被鋪,理應是林七小姐的閨房。
方才她這般凌亂不潔的衣裙還直接睡在人家干淨的被褥上……
林舒窈想想,就害臊地不行。
這邊林舒窈自個兒不好意思著,那廂的林七許斷然沒這麼多亂七八糟的心思。
她氣定神閑地涂著藥水,輕柔地呼著氣,這一切做得如行雲流水般,力度精準,手法嫻熟。林七許原先就不是聒噪的人,安安靜靜地做著事。
或許牽掛著隨父去拜訪的弟弟,林七許一言不發地幫林舒窈上藥。
直到一聲響亮的「咕嚕咕嚕」聲從某人的肚月復中傳出來,並且有了愈演愈烈的趨勢。林七許微微瞄了眼臉紅成大隻果的舒窈,嘴角的笑意終于綻放。
這個角度看去,竟還有幾分像妹妹。
虧得生得漂亮,否則其琛不一定能瞧見這倒霉孩子。
念起弟弟那副直盯著人家姑娘猛瞧的模樣,林七許心頭便一陣陣的好笑。
「小姐,您要的粥來了。」青蘭捧著托盤,踩著步子進屋。見著林舒窈醒來,甜甜喊了聲︰「見過十五小姐。」林舒窈在族里行十五。她又回稟道︰「听門房的人說,老爺和少爺都回來了,不過直接去了書房,吩咐廚房做些點心過去,說要考校功課。咱們老爺可真是的,鄉試才過去多久,又迫不及待地催著少爺去考秀才了,要奴婢說,不定不到十五,咱們少年就能金榜題名,光宗耀祖呢……」
青蘭是祖宅這邊臨時調撥過來的丫鬟,既沒見過世面,又嘴巴碎愛奉承,林七許肯用她,也就念在青蘭心腸不壞的份上。
偏其琛覺得這丫頭好,不但能活絡姐姐屋子里的氣氛,而且能賣乖討姐姐的喜。
「你這話,說了真不下十遍。」林七許輕巧地打斷青蘭的話。
青蘭也不羞不惱,吐了吐舌頭,笑道︰「十五小姐,您用些粥吧。等晚膳上來,奴婢再去廚房整幾個小姐愛吃的。金大娘做的糖醋小排最是好吃,不過若是您不愛酸甜,那麼可以考慮下清蒸鱸魚,雖說眼下不是鱸魚的季,但咱們小少爺愛吃,采買處的伙計就時常買來養著,活蹦亂跳著,最是新鮮不過……」
林七許撫額笑著,听著青蘭幾乎快把家底透了個底朝天。又瞅著對面的林舒窈,十歲的小姑娘連連擺手推辭,想要插嘴拒絕又找不到青蘭說話的空隙,只能勉強地微笑,局促又不安。
「天色不早,堂妹不如留下來用個膳。我那弟弟估計是趕不上晚膳的點了,要和父親在書房解決,我一個人用膳左右也是無聊,權當賣個情面于我罷。」林七許順水推舟地相邀堂妹,一面自然地掀開了紫砂盅蓋。
話說得客氣又和藹,林舒窈連搖頭的勇氣都沒有。
只是回去怕不好和盧氏交代是真的,不過算了。早得罪她到底了,還差這一頓晚膳麼。
林七許仿佛堪頗了她的心思,笑道︰「我這就讓青蘭去和林夫人交待聲,省得令堂平白地為你擔心。」
與盧氏的戰爭在今日終于拉開了序幕。
林舒窈怔怔地望著淡然如水的堂姐,牢牢將今天記在了心里。
事後林舒窈曾好奇過,听說這位堂姐同是庶出,家中有個更加難纏更加蠻不講理的嫡母,此次機緣巧合踫上了同道中人。那會兒的她心性稚女敕、藏不住事,便順嘴問道︰「九堂姐,你是為何願意幫我?」
林七許抬眼瞅了瞅目光清澈、眼眸明亮的少女。不知怎地。心的一角被什麼蟄了一下,密密麻麻地起皺,疼得一抽一抽的。
「不算幫你。」不過在補償曾經的自己。
林舒窈愣了片刻,才靦腆一笑︰「還是多謝九堂姐了。」言畢。大抵因受不住肚子的饑餓。才狼吞虎咽地用起粥來。
與林舒窈令人喜愛的外表相比。她的吃相落在教養良好的林七許眼中,不免有些錯愕。
實在太豪放了些。
這樣直率、又清亮的女孩子怎麼斗得過那表面功夫一流的盧氏?
林七許仔細回想了下盧氏的做派和姿態,陷入了對林舒窈未來的深深擔憂。
屋內靜悄悄地。只有林舒窈喝粥的簌簌聲響。等肚月復有了些飽意,她自然用得緩了些,極盡全力地放輕了手腳,避免了瓷器相踫之聲。
可能是覺得無言以對不太好,林舒窈尋了個絕對不會錯的話題。
「七堂姐,今天九堂哥沒來陪你用膳,以往你們姐弟倆都是一塊兒吃飯的?」說起別人家的弟弟,林舒窈自然想起了自家的兩個弟弟,眼神豁然一黯。
林七許心腸素有七竅,一下看穿她的黯然。
「其琛比較黏我,若是得空,都會來陪我。」不過弟弟沉心科舉,極想弄出些名堂來,時常也見不大到。
林舒窈果然歆羨不已︰「真好,我弟弟整日走雞斗狗的,前幾天還鬧到了宗族長老那兒去,若不是盧氏她假惺惺地去求情,怕是……」
「鬧了什麼事?」林七許听人說過,舒窈下頭也有弟弟,還是雙生子。居然這般不成器?或者說是,有人引誘他們學壞。
林舒窈臉上一紅,吞吐地坦承前因後果。
盧氏早抱了弟弟們去養,平時她想見上一面可謂難如登天。後來弟弟們長大曉事,奈何身邊的嬤嬤丫頭都是盧氏的人,早被教唆地不知親疏遠近,只當她這個姐姐不懂規矩、沖撞嫡母。
如今弟弟大了些,她去求了父親,好容易將弟弟們遷到了外院。沒料到盧氏手眼通天,直接讓小廝引著弟弟學紈褲做派,好幾次惹了父親動家法。最惡心的是,每次弟弟們犯錯遭罰,盧氏總一副慈母心腸地攔在父親跟前,要麼百般哭訴弟弟們得來不易,又失了生母,不要太過嚴厲,要麼就將全部罪責推到自個兒身上,懇求父親一起責罰。
結果弄到最後,就是母子三人一齊在父親面前做戲哭鬧。林舒窈巴不得父親好好收拾一頓盧氏,順帶著將弟弟引到正路上來,沒成想演變成了盧氏顯示慈母情懷的一出鬧劇。
事情發展到這種境地,林舒窈沒傻到嚷嚷著嚴懲,以防落了盧氏的圈套,讓弟弟們相信姐姐對他們‘嚴厲’,而嫡母才是‘好人’。
林舒窈說至此處,眼眶發紅,氣不打一處來,一氣呵成地灌了三杯茶。
「你和你的弟弟們不親嗎?」。
一母同胞,居然感情不好?!林七許匪夷所思,覺得必須確認一遍。
林舒窈羞愧地點頭,回想起相遇時人家弟弟對姐姐的維護,眼底浮起一層白霧,委屈地淚水直打轉。
「是你嫡母教唆的?」
毋庸置疑。
林舒窈咽回所有委屈和不甘,娓娓道來︰「嫡母沒有親子,好容易父親有了血脈,縱然嫡母不願撫養,可父親也希望弟弟們能有嫡出的身份,必然會將弟弟們送去。況且,姨娘她早就去了。」
「也和盧氏有關?」林七許莫名地問了句。
林舒窈哪里听不懂,神色冷淡道︰「怎會沒有。不過這些年過來,我漸漸明白了些事理,回想起生母昔日所為,真是…真是無話可說。」
言下之意是指生母的確跋扈妄為,不將主母放在眼中了?林七許垂眼抿了口茶,看她神色眷戀又帶著些令人心疼的迷茫,顯然是掙扎在生母之死里很久很久了。
既無對生母復仇的執念,又失了弟弟們的敬重與維護。
這樣的女孩子,在嫡母手下討生活,何其艱辛。
「這些年,很辛苦吧?」林七許淡然一笑,又指了指自己,長長噓出一口氣,「我和你一樣,或者,又有些很本質的差異,好在,那麼多難熬的日子,也過來了。」
林舒窈看到現在的林七許,打從眼底非常羨慕。
有听話服侍的丫鬟,有聰慧體貼的弟弟,以後還會有林家大小姐的名頭,應該會嫁給門當戶對的書香人家,前途光明而坦蕩。
而她,落魄地難以言語。渾身上下的衣衫釵環,皆是盧氏拿些三等丫鬟的貨色來打發她,她不安地挪動了下腳尖,只因棗色繡鞋的邊角月兌線,但凡眼尖些的人就能瞧見。
情誼,不,應該是結盟。
先結盟,又產生了些同病相憐的感情。
林舒窈學會了說話前先在心底轉一圈,學會了九轉十八彎的糾結和考量,學會了在人前和盧氏周旋打馬虎眼,卻不落下把柄和證據。依照林七許的建議,她必須慢慢修復在父親和弟弟跟前的形象,不能太莽撞,不能太直率,對付盧氏這種人,必須同樣陰得來,沒有絕對的身份和手段,萬萬甭想著明著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