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其琛也不等書案後的男人蹙起眉頭,他已然瀟灑起身,衣袖卷邊處驀地卷起一陣淺淡又疏離的香氣,恰似春日里最繾綣的紅杏,又似少年最單純的一縷情愁。
是春日櫻花飄零的淡淡哀愁。
是夏日合歡鮮紅怒放的深深眷戀。
「年關將至,想來國公府上拜帖甚多,晚輩便不打擾您了。午後還有執勤,請允許晚輩先行一步,來日若有機緣,必再次拜訪。」
林其琛躬身作揖,姿態有著行雲流水般的自然,眉目間仿佛解開了什麼結,豁然開朗而明亮起來。
話說到這份兒上,謝秉文真干不出其他某些更加掉價的事情。
僅管被拒絕有點稍微的小尷尬,但模爬滾打這麼些年,作為文官中的第一人,其臉皮厚實程度可謂登峰造極。
他亦頷首微笑︰「信之與你交好,他日有空,常來國公府走動便好。」
林其琛無所謂地笑笑,這種客套話他又怎能當真,按照謝秉文的想法,他最好離謝儇在的地方保持距離,要是能不去靖安侯府就最好了。
踏出氣氛凝重、狹小昏暗的書房,林其琛只覺天地猛地開闊起來。
他環視了圈書房四周,果見雪景極佳,角落處有幾株蒼翠的松柏不畏冬雪,側眼一看,果真肩頭落滿了晶瑩的雪花,林其琛推開了丫鬟拿過來的油紙傘,悠然自得地晃出了一派肅然的國公府重地。
新雪揚揚地灑在那一個個腳印里。片刻填滿痕跡,融為一片。
還不等林其琛模索出哪條路能夠正確通向謝信之所在的院子,拐角處匆忙走來了一位服飾打扮都很眼熟、明顯是武將制式的……呃?怎麼稱呼呢?
公子哥?不像,他身上沒有謝信之從小養尊處優的那種優越感。
下屬?更不像,論身後隨著的大管家與幾位僕役。
或者是官場同僚來拜訪國公爺?只看服飾與年紀,便不大可能。
等林其琛估模出這個人大抵是誰時,謝倪之早早地向他走來,可能見他身邊沒有跟隨的丫鬟小廝,又晃悠在書房周圍,將他當做可疑人等來處理了。
「在下林其琛。往日與信之交好。今有幸拜見國公爺。不知閣下是?」林其琛落落大方的姿態使他第一時間擺月兌了來人那些鬼一樣的疑慮。
謝倪之斷然沒有在客人跟前遮掩自己身份的愛好,故而也道︰「我是信之的二哥,往日總听三弟說起你,今日確是有緣一見。」
林其琛扯出禮貌又溫和的微笑。正準備開始在冰天雪地里重復那一百零八遍的寒暄話時。救星宛如神兵天降。及時出現了。
「二哥!其琛!」謝信之僅管扯開嗓子喊,可顧慮到父親就在四周辦公,還是略微壓了壓平常高八分的大嗓門。
光看謝倪之唇邊的淡淡笑意。林其琛幾乎可以瞬間確定,謝家三兄弟間果然兄友弟恭,手足情深,沒有其他人家嫡庶間的涇渭分明。
果听謝倪之道︰「幾天不見你,嗓子比上回好多了,也不公鴨嗓了。」幾日前,三弟受寒,連日地吃冰糖雪梨,啞得不行。
比起端穩沉重的大哥,謝信之更加與二哥玩得好,滿不在乎地道︰「不過就咳了幾聲,吃一盅冰糖雪梨就好了,母親非得小題大做罷了。還有小滿那丫鬟是二哥你房里的吧,挺著個肚子還給母親煲湯熬粥,你回去和她說下吧,好生養著胎就是,下雪天的路滑,你可要多疼疼你的孩子和妾室。這麼不憐香惜玉的……」
這番話其實漏洞百出,換做個有心之人來說,或者有心之人來听,必能計較出很大一盤處于嫡母與庶子、正妻與妾室間的大戲。
好在是了謝信之。
謝倪之不會覺得弟弟在多管閑事、指手畫腳,反而三弟說話簡單直白、不費心思就能听懂,很對謝倪之武人的胃口。
林其琛一邊听著兄弟間尋常卻充滿關愛的問候,一邊突然想起了姐姐的話。
「其琛,感情之所以重要,因為它能打敗所有不入流的手段。」
這似乎也是姐姐支持他不放棄謝儇的最主要原因。
沒有感情,陌生的一男一女很難面對生活里亂七八糟、雞毛蒜皮的小事,一起攜手共進,風雨同舟。而人這一生,踫見中意的人可能性少之又少,像林其琛這般兩情相願的,簡直可謂鳳毛麟角。
如同攝政王夫婦般感情甚篤的已是極為難得,何況相濡以沫,心心相映。
謝家三兄弟感情頗好,自然受得起外人有意無意的挑撥和言語。
「嘿,我二哥不錯吧。」謝信之拉著他到自個兒院落吃茶說話,客氣地給好友斟了壺好茶,一邊自賣自夸著。
林其琛不置可否,說道︰「你肯定也這麼問過你二哥吧?」
「沒呢,二哥未曾見過你,哪有機會。」謝信之搖搖頭。
「原來他就是你二哥,之前遠遠見上過幾回。只是今兒,才光明正大地見了彼此。」林其琛慢慢端起茶杯,擱在唇邊若有所思。
謝信之來了興趣,問道︰「你說清楚些,是怎麼回事。」
「以前在湄沅河畔看見過。」林其琛低低一笑。
湄沅河與青樓教坊有極大不同,一條充斥著胭脂水粉味兒的河岸是數條長長的小巷,房屋簡陋,青苔鋪滿台階,連石頭縫里都能鑽出一朵小蘑菇。每家每戶的房門上會掛上顏色不一的絲綢帶兒,粉的,紅的,白的,藍綠的……飄在微漾的風里,別有一格的風味與誘惑。
顯而易見,這是條出了名的暗娼巷子。
按大梁律法。官員不得嫖娼。似林其琛這些人,不過去找個地方喝喝花酒,看看,聊些女人的閑話,頂多尋些貌美的歌女舞姬助興玩笑,正大光明地出入青樓是不常有的。
那麼,暗娼的存在就為一群位高權重、又不好堂堂正正的官員尋了個絕佳的所在。
從某種意義上說,暗娼才是京城**業收入最豐厚的一塊。
因為消費人群,有錢任性。
在經歷了朝堂和家宅無所止盡的煩擾後,出來買些愉快和安逸。多少錢都給。
暗娼又分私人和集體的。往往集體的略靠近青樓的做派,清雅不失品味;私人的更為情趣隨性,放得開些,看男人喜愛哪種了。
謝信之打死都沒想到。二哥居然在那種地方出入過?他頂多溜出去喝幾盅花酒。調戲幾個美美的花姑娘。然後回家被母親數落一頓,二哥他膽子也賊大了吧?
至于林其琛其實也去過這事,謝信之反而更能接受些。
「你真見過二哥?」謝信之做著最大的掙扎。
林其琛微笑道︰「騙你我沒有好處。何必白費力氣。」往更深的方面去想,林其琛在心底不由得起了最深的懷疑,他出入暗娼遍地的湄沅河畔為了什麼,他心知肚明。
那麼,謝家二少,看著就很磊落沉默的男子,如何也喜歡娼妓的那些把戲?
除非,他倆殊途同歸。
且看日後能否有幸一同共事了。
這大約是今兒來謝府收獲的最大情報了。
還有,輔國公發現了謝儇與他之間的情愫與牽念,這是令林其琛最心有不安的事,他會如何處理這樁事?會不會借機向謝儇施壓?
輔國公于情于理對他沒有約束力,可他是謝氏宗族的族長,又是謝儇的父親,撞破小兒女間的私通情事,謝儇會很難堪吧?
林其琛一出謝府,在告別笑嘻嘻的謝信之後,立刻愁眉不展起來。
去見見姐姐吧。
姐姐一直是他生命里的一盞指路明燈,僅管光芒微弱暗淡,可在漆黑如夜的人生旅途里,已然是最大的光亮和希望。
且永不熄滅。
林七許的從容遠遠超乎他的想象。
「發現是正常的。你會認為,謝儇身邊沒有些眼線?」按謝秉文的心性城府,在發生蓁蓁被殺的事後,很容易地聯想到了仇殺這塊去。
接著,謝信之得知了趙文淵一事,事關重大,謝秉文必然知曉。
沒有抹殺掉趙文淵,除去種種顧忌,更有趙文淵不久便回了江南的緣由。
倘若她是謝秉文,只要趙文淵日後久居江南,不再途生事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是可以的。可要是敢動謝儇,身為父親的謝秉文又怎麼會好說話。
林其琛連茶盞都端不穩了︰「你說,輔國公監視女兒?」
「監視什麼。」林七許被弟弟的慌亂嚇到,輕斥道,「動動腦子,輔國公開始派去人主要目的是保護謝儇,不過順帶著回話時,提到了些蛛絲馬跡。聯想到信之在揚州與你交好,前因後果盤算起來,很容易推斷出你們這對小兒女間的事。」
林七許又淡淡一笑︰「之所以不點破,一來輔國公是男子,不好多插手內宅之事,真要料理,肯定要通過夫人和王妃之手。二來,這種事怎麼處理,擺不上台面呢。」
輔國公連趙文淵都沒有動手,何況是守禮的林其琛。
沒有壞謝儇清譽,沒有對謝儇死纏爛打。
別的還能要求什麼。
「說來,輔國公對我也客氣了。他大可叫王妃向我施壓,逼你娶親。」林七許微微一哂。
林其琛頓時有些手足無措,問︰「那現在怎麼辦?」
「以不變應萬變。」林七許橫了眼失落的弟弟,笑問,「最近還去靖安侯府嗎?」。
林其琛靜默不語,只眼神有點不好意思。
「不管你之前去不去,以後少去吧,風頭緊著呢。每天白日當差還不嫌夠,晚上飛檐走壁的,也不怕壞了身子骨。」
林其琛連連否認︰「姐姐放心,這幾天都沒去呢。皇上命我查一個隨國公府的山莊,城郊二十公里左右,附近具是溫泉山莊,富庶人家多在那兒有個別院。」
「喔,有什麼蹊蹺?」
林其琛笑得賊兮兮地道︰「里頭花樣可多了。太後做皇後時從來得先帝敬重,誰人都知先帝性子綿軟,被太後拿捏住不奇怪,不過有時太順從了。」
故此才會由著太後執意扶小皇帝登基,而非年長且身體康健的攝政王。
弟弟眼神曖昧極了,落在林七許眼中反而顯出了些調皮可愛。
「山莊里多的是好東西呢,常被用來招呼達官顯貴,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咱們這邊官員不許狎妓,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隨國公府弄了個逍遙快活地兒,既和不少要員處好了關系,又間接拿到了一個把柄。」
林其琛說來也是個奇葩的弟弟,尋常人家的男兒在姐妹之前總會收了收這副的嘴臉,裝成一派道貌岸然、溫潤有禮的樣子。偏他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在姐姐跟前坦誠慣了,要他來說,若非顧忌著姐姐素性保守,指不定說得更天花亂墜。
林七許僅管性子沉靜,但听這些污穢之事神色淡定,從容不迫。
「所以皇帝叫你去查這山莊的底細?」
她輕皺了皺眉頭,卻被眼尖的弟弟瞥到眼角邊的一縷細紋,清淺又細碎,不經意絕對發現不了,卻跟一把刀似的扎進了林其琛柔軟的心。
約是見林其琛眼神豁然暗下,她還當是問得不對。
「怎麼了?差事很難?」
林其琛心底難過,注視了會姐姐依舊平和的面容,才道︰「沒什麼難不難的,全看機遇了。」
「可那山莊不是先帝常去的嗎?小皇帝手中就沒什麼情報?」
林其琛思索一會兒,道︰「先帝去或許是玩樂,或許是真的去養生休憩。誰人都不得知,我去那處不過是探探蠱毒。」
又是這東西。
林七許略微從書上了解過此道,深知蠱的厲害與邪惡。
弟弟辦差難些就算了,還成日地和蠱打交道。
「派去雲貴兩地的隱衛回來了嗎?」。
為了弟弟的健康和生命,為了討好年幼的小皇帝,林其琛早就吩咐另一個隱衛即十號去雲貴兩地的深山老林里探訪,最好帶個高人術士回來。
再不濟,也弄些保命的玩意。
林其琛眨了眨眼︰「明日即歸。」
林七許舒出一口氣,囑咐道︰「謝二少那處不必管他,即便相見也裝不認識。上頭沒讓你們過了明路,就只能繼續陌路。」鬼知道皇帝心里怎麼想的。
「至于輔國公,你更不必擔心。」
什麼時候有空,她親自去會一會。
省得總有顆定時炸彈在一旁不得安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