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夜風,微搖著疏淡燭火,燈影曳曳。
臨窗大炕上,陸其鈞夫妻倆對面而坐,丫鬟婆子們都遣了出去,就陸落留下來服侍。她站著,給父母倒茶。
橘黃色的燈光,讓視線變得朦朧又唯美。陸其鈞小啜了半口茶,抬眸間見對面的聞氏,驚覺她竟仍是從前的模樣,一點也沒老,不免納罕。
他身邊那幾個姨娘,包括姿容絕美的二姨娘明氏,都挨不過光陰,膚色大不如從前。而聞氏,還是那麼細膩白皙,風韻不散。
江南的水土果然養人,陸其鈞心想。
別說聞氏,就是陸落,也比他京里的那些個女兒水靈。當然,姿色不如四娘陸蕤一半。
「二娘落井的事,著實荒唐。」陸其鈞收斂心神,放下茶盞對聞氏道,「從前我們太平得很,從沒出過ど<蛾子。這件事一出,她們都嚇住了,你查一查,讓大家都安心。」
陸落瞥了眼聞氏。
陸其鈞這是光明正大指責聞氏,覺得是聞氏的人搞鬼。聞氏沒回來,他的後院和睦安寧;聞氏回來了,就雞飛狗跳了。
都是聞氏的錯。
聞氏則不動聲色,低垂了眼簾,修長羽睫在眼底落下了小小的光影,默默忍受這種無端的責備。
「老爺您也知道我是個無用之人」聞氏半晌才開口,卻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聲音細如蚊蚋,甚至言辭不清,「讓落兒查吧。她跟著老祖宗,也學了些規矩」
陸落很少見她母親如此,有點想笑場。不過,母親裝什麼像什麼,惟妙惟肖,陸落有時候都想頒個影後給她。
陸其鈞則濃眉微蹙,他沒有看出聞氏的表演痕跡。
「她一個孩子,會查什麼?」陸其鈞不悅,也憎惡聞氏這嬌弱模樣。
聞氏從前就是這樣,平時里還好,一旦有事就懦軟無能。之前陸其鈞讓她去求她叔叔,給自己升官,她也是百般不敢,嚇得要死。
想起來,陸其鈞就一肚子火。
「我已經十六歲了,爹,不是孩子了。」陸落見聞氏扮弱,又把事情推給她,就知道該自己出手了,「況且,還有娘身邊的媽媽和們幫襯,又有爹爹指點,女兒不敢推諉。」
陸落大包大攬把事情接了過來。
陸其鈞打量了這個女兒幾眼。
陸落的確是大姑娘了,身量比她姊妹們更高些,像聞氏;她身形勻稱削瘦,似弱柳淡楊;肌膚白皙明亮,健康活潑,沒有半點病態蒼白;明眸皓齒,櫻唇高鼻,是個很標致的美人兒。
陸其鈞自己儒雅俊秀,他的妻妾都是姿容不俗,所以女兒個個都漂亮。
陸落也不差,這讓陸其鈞很有成就感。
只不過,他看著陸落,心里對她沒什麼感情。陸落離京的時候才九歲,模樣尚未成形,如今已經是個漂亮的大姑娘了,像換了個人。
假如在親戚家偶然相遇,陸其鈞都認不出這個女兒。
「你從前在湖州府,學過管家嗎?」。陸其鈞詢問陸落,「家里的事,能料理清楚?」
「娘體弱,時常纏綿病榻,我從前年就幫著料理瑣事了。」陸落道。
這話,半真半假。
陸落的確是從兩年前,就學著管家了。聞氏覺得她大了,應該學習基本技能,就事事刻意教她。
只不過,聞氏身體很好,「體弱多病」不過是她們母女對好的說詞。
陸落是把聞氏當母親的。這並不是原主殘留的記憶,而是因為聞氏和陸落前世的媽媽長得一模一樣。
陸落的媽媽在陸落穿|越前兩個月,剛剛去世。不是生病,是壽終正寢。陸落一生未嫁,沒有自己的家庭,所以她唯一的感情依靠,就是她媽媽。
看到聞氏,簡直是看到了媽媽年輕的樣子,陸落難以置信,她當時抱著聞氏哭了好久。
也正是因為聞氏,讓陸落很坦然和欣喜接受了自己穿|越這件事。
至于陸其鈞嘛
在陸落看來,他完全就是個陌生人。他既不像陸落前世的父親,又對陸落沒有養育之恩。
「那就交給你去辦。」陸其鈞沉吟半晌,想不到更好的主意。
原本後院的事,都是大姨娘簡氏操持。
只不過,這次二姑娘落井,她自己暗指是大姨娘下的黑手;大姨娘被氣哭了,找陸其鈞哭訴,她為了避嫌,不能親自去明證。
正巧又回京了,不交給,難道交給二姨娘?那豈不是沒了規矩?
陸其鈞還是講規矩的。
所以,他只得讓聞氏來辦。
聞氏力薦自己的女兒,這是她的私心,想讓嫡女露臉,威震其他庶女。陸其鈞自負內外一手掌控,妻子這點私心,全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沒放在眼里。
陸落就陸落吧。
「你都十六了,定親了嗎?」。陸其鈞見氣氛有點沉默,似乎想再說幾句話,突然就問了這麼一句。
陸落和聞氏都感慨萬千。
這是親爹啊!
「還沒有。」聞氏幫忙回答。
陸其鈞哦了聲,沒了下文。他竟然真的只是隨便問問,完全沒想替陸落尋個婆家的意思。
陸落頓時大開眼界,這樣的父親,真是比陌生人還要冷漠。
氣氛格外詭異。
陸其鈞隱約記得,自己還有個來意,但是說著說著就忘了。
他深思半晌,這才想起來,對聞氏道︰「初六是四娘的生辰,雖然不是及笄,禮數也不能輕。你剛回京,要有嫡母的體面,就拿五十兩銀子,大家熱鬧熱鬧吧。」
聞氏立馬扭頭,看了眼陸落。
陸落心里也是各種滋味。
「怎麼,你的錢也是五娘管著?」陸其鈞誤會了聞氏這個眼神的意思。
「這倒不是」聞氏輕聲道,「初六也是落兒的生辰。」
五娘陸落和四娘陸蕤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四娘是凌晨,陸落是傍晚。
更巧的是,四娘的生母,就是陸其鈞的二姨娘明氏,是聞氏的陪嫁丫頭。
陪嫁丫鬟和續弦嫡妻同一天產女,這中間就有些香|艷的猜想。難不成是新婚之夜,陸其鈞就享了齊人之福?
聞氏從來不提,陸落也不知道。
「哦,也是你的生辰?」陸其鈞反而過來問陸落。看他的表情,他是忘得一干二淨了。
「是。」陸落乖巧回答。
「我總以為四娘還是小丫頭,沒想到她竟有五娘這麼大」陸其鈞感嘆。
這話,可謂偏心之極。
陸其鈞最疼愛的女兒,就是四娘陸蕤,陸落在湖州府都有所耳聞。
「那正好了,兩個人的生辰一起過了吧。」陸其鈞對聞氏道,「你是主母,這是你的本分,別失了尊貴,叫她們看著你不尊重。」
陸其鈞說這些話,當然不是為了聞氏。
去年四娘陸蕤及笄,她的生辰禮花費了二百多兩,被大姨娘念叨了一年。今年,大姨娘多次說不給孩子們過生辰了。
陸其鈞自己沒錢。
陸其鈞在吏部任正六品的主事,月俸不多,還不夠他日常三五天喝酒、逛青|樓的。
家里的錢銀,主要來源于兩個方面︰第一是湖州老家。陸其鈞有六個兄弟,但是他是庶子,又是唯一考取了功名、留京任官的。
陸家在湖州府是望族,田地家產無數,很是富足。為了維持望族的地位,就需要朝中有人。雖然陸其鈞官不大,卻是陸家這一輩唯一的依靠。
他又是庶子。
陸家老太太為了籠絡他的心,知道感情是靠不上了,只得給錢。所以,陸其鈞在京城住這麼大的宅子,全是湖州府那邊出錢置辦的,湖州府也每隔半年就送一次銀子過來。
第二,陸其鈞第三的女兒,就是大姨娘簡氏的親生女兒,嫁給了富商之子。三娘很有手段,丈夫的私房錢都給她,她就時常貼補娘家,讓她母親更有地位,其他姨娘不能取代她母親。
現在才四月,湖州府過年送的銀子,陸其鈞早已揮霍一空了;下次再送銀子,就要等到七月。
家里剩下的銀子,都是三娘偷偷貼補的,在大姨娘簡氏手里。大姨娘不想給四娘過生辰,四娘和二姨娘卻又盼著要過,這讓陸其鈞左右為難。
他思前想後,只得打起了聞氏的主意。
聞氏是個沒用的,隨便嚇嚇她,她能把體己都交出來。聞氏這幾年在湖州,總有點私房錢。
當年聞氏的陪嫁,都悉數給了陸其鈞。
「老爺,我沒辦過這麼大的差事,又是新來的,什麼都不懂。不如,還交給大姨娘辦吧。」聞氏柔聲道。
「還是你辦」陸其鈞放緩了語調,「你既回來了,先住著。等住慣了,管家的牌子都要交給你。」
這是承諾讓聞氏管家。
陸其鈞以為聞氏會欣喜若狂,立馬應承下這件事。
不成想,聞氏仍是再三推辭,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一點眼色也沒有。
「那你拿一百兩,交給簡氏去辦。」陸其鈞最後道。
「要不,我把老祖宗送我的頭面,都賣了吧,湊一百兩。」陸落這時候接口。
要賣首飾?
陸其鈞這時候,就看得出聞氏母女不想給錢。
這還了得?
如此藏私心,敢對著一家之主藏掖,以後不是要反了天嗎?
陸其鈞發火了,狠狠將茶盞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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