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夫人走到鳳止歌身邊,自托盤中拿起發笄,然後插到鳳止歌的發間。
這本是一個極為簡單的動作,但這時寒夫人做來卻仿佛經歷了許久一般。
若不是上次在壽宴上已經幾經試探,寒夫人絕對不會相信,眼前這個今天方及笄的少女,會是二十幾年前自己的小姑。
遙想當年,寒素在幼時便被寒氏族人稱作智多近妖,在後來跟著當今皇上一起征戰天下之後,其名幾乎響徹整個大武朝,無論男女,提起這個名字時面上都難掩崇敬。
即使這二十幾年來因為皇上的忌諱,再無人敢公然提起這個名字,可在經歷過大武朝建立的人心里,誰也未真的將這個名字遺忘。
一個女子,能做到這一步,只怕也算是極致了。
也許正因為這樣,所以她才會引來皇上的猜忌。
那樣風華絕代的女子,竟然死于那種不光彩的手段,又怎能不讓知情者嘆息。
寒夫人怎麼也沒想到,當年故去的寒素,居然有一天還會以另外一個身份歸來。
想到夫君對她說的,小姑定下來的重回寒家的計劃,這個計劃的大膽令寒夫人心里不由一嘆,雖然過去了這麼多年,盡管已經變成了另外的身份,寒素仍是當年的寒素。
若說這世上最了解當今皇上的,只怕也就得數她了。
寒夫人當年嫁進寒家沒兩年,寒素就離開了寒家。兩人其實並未相處多久,但這並不妨礙她與寒素之間的互相欣賞。
當初寒素死後,寒夫人也是跟著傷懷了許久的。
如今鳳止歌歸來,寒夫人心里其實是高興的,只是想起當年的事,她仍有些擔憂。
越是聰明人,就越是容易被自己的聰明所傷。
慧極必傷,說的便是如此。
寒夫人擔心,當年的事會再一次重演。
不是誰都有機會重活一回,如果可以。寒夫人其實更希望鳳止歌能就像現在這樣平平安安的過一生。可是她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再看一眼鳳止歌與當年的寒素無一相似之處的面容,寒夫人輕輕一嘆,然後伸手替她正了正笄。借著身子向前側的動作擋住其他人的視線。附在鳳止歌耳邊輕聲道︰「素素。你要小心。」
鳳止歌抬頭,沖著寒夫人一笑,然後返回東房換衣裳。
笄禮還在繼續。三加三拜之後,鳳止歌再度出現在眾人眼前時,已經身著一襲紅色的大袖禮衣,她素來性子清冷,如今倒與這熱烈的顏色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讓人看了下意識的就屏氣凝息。
直到鳳止歌漸漸走到正中,前來觀禮的夫人們才逐漸回過神來。
若說先前她們之中還有人對鳳止歌禮儀規矩有所疑慮,那如今,所有人心里便只剩了對鳳止歌的贊賞。
笄禮本就繁復無比,雖然時間算起來並不長,但每一步每一個表情其實都是有講究的,這一整套下來能不出什麼明顯的錯就算是很了不起了,更別提像鳳止歌這般從頭到尾一舉一動都儼然是最標準的規範。
接下來便是置醴醮子,有侯府的下人動作利落的將笄禮的陳設撤下去,又迅速擺好醴酒席。
作為正賓的寒夫人便自葉氏手里接過醴酒,又念祝辭曰︰「甘醴惟厚,嘉薦令芒。拜受祭之,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
鳳止歌行拜禮,然後接過醴酒撒了些在地上作祭酒,又象征性地持酒沾了沾嘴唇,又接過慕曉曉奉上的飯象征性地吃上一點。
然後便是正賓寒夫人為鳳止歌取字。
寒夫人給鳳止歌取的字是子素。
事實上,這個字是鳳止歌自己取的,子,就是我,子素,便是她在向外人宣告自己的身份。
之前在與寒老爺子和寒凌提及這個字時,兩人還有些擔心她這般直接會不會引來趙天南的猜疑,但鳳止歌要的本來就是趙天南猜疑,像他那種多疑的人,又豈會相信眼前看到的,只怕她越是表露得直接,趙天南就越不會相信。
取字之後,便是最後的父母雙親的告誡了。
到這里,這笄禮也算是告一段落。
慕輕晚這時也松了一口氣,誰也不知道她心里有多擔心笄禮會出什麼亂子,這可是會影響到鳳止歌名聲的大事,若是因為她的疏忽而出了什麼差錯,恐怕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放下心來的慕輕晚正準備招呼寒夫人及前來觀禮的夫人們去偏廳奉茶,卻見方才被她吩咐去準備茶點的林嬤嬤突然疾步往這邊走來。
四顧一下,見笄禮已經結束,林嬤嬤明顯松了一口氣,然後走到慕輕晚身邊刻意壓低聲音道︰「太夫人,二姑娘……二姑女乃女乃……」
林嬤嬤話到嘴邊才發現不知道怎麼稱呼鳳鳴舞了。
按理說,嫁出去的閨女她應該稱姑女乃女乃的,可鳳鳴舞並不是出嫁,而是給人做了妾,這稱呼上便讓人有些撓頭。
雖然林嬤嬤在稱呼上犯了愁,但慕輕晚仍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鳳鳴舞回來了。
鳳鳴舞進了汝寧侯府的門也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因為鳳鳴祥早先的話,再加上她本也不是正經出嫁的,所以也沒有三朝回門一說,算起來這倒是她離開威遠侯府之後第一次回來。
只不過……
今天是鳳止歌及笄的日子,慕輕晚不相信鳳鳴舞會不知道,而她偏選了今天回來,若說她是來為鳳止歌道賀的,慕輕晚還真的不敢相信。
只怕道賀是假,前來搗亂才是真的吧。
林嬤嬤也是這樣想的。
接到下面的人稟告說是鳳鳴舞回來了,林嬤嬤心里也是一驚。待看到鳳鳴舞那副氣勢洶洶的樣子,更是能猜到她今天回來絕對是來者不善。
鳳鳴祥當初是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過讓鳳鳴舞去了汝寧侯府就不要再回來了這種話,可那事到底是丑事,是不能被公之于眾的,所以侯府里除了有限的幾人,旁人也不清楚個中內情。
再說了,就算鳳鳴祥這樣說了,難道林嬤嬤還能真的就將鳳鳴舞攔在侯府門外嗎?
怎麼說侯爺與二姑娘也是親兄妹,萬一侯爺這時候已經為當初的話後悔了,那她們這些下人可不是平白招人厭?
林嬤嬤自知她是攔不住鳳鳴舞的。所以壓根兒就攔著。而是趕在鳳鳴舞之前來到了笄禮現場。
這也是為何見著笄禮結束,林嬤嬤松了口氣的原因。
慕輕晚哪怕是再軟的心腸,如今對鳳鳴舞也沒了什麼好聲氣,就憑鳳鳴舞自己做的那些事兒。她就再不值得慕輕晚為她動容。
更何況。鳳鳴舞選在今天回來。還存了壞心。
只是,慕輕晚一時之間也想不到辦法來制止鳳鳴舞。
鳳止歌及笄,她這個做妹妹的回來看看。也是能說得過去的,這時候有這麼多名門夫人們看著,慕輕晚若是做得明顯了,只怕還會讓人以為是她苛待了鳳鳴舞。
就在慕輕晚為難的時候,鳳鳴舞已經闖了進來。
雖然才離開侯府一個多月,但鳳鳴舞的變化無疑是極為明顯的。
到底已經不是閨閣少女,即使還是那張仍帶著稚氣的臉,打扮卻比原先在侯府時要成熟了許多,正值盛夏,鳳鳴舞穿了一件粉紅的襦裙,那衣料極為輕薄,行走之間帶起的一陣輕風都能讓衣袂飄飛不已,往遠了看倒也有幾分飄飄欲仙的美感。
只不過,那份美感在鳳鳴舞走到近前時,卻是蕩然無存了。
鳳鳴舞身上穿著的是件對襟襦裙,但明顯是經過改動的,原本很是端莊的裙衫,卻被鳳鳴舞改得有些暴露,尤其是胸前,更是每走一步似乎都能讓人察覺到那里的輕顫。
幾乎是在看到鳳鳴舞的那一瞬間,便有好幾位夫人不約而同的皺了皺眉。
鳳鳴舞如今的這個樣子,哪里有半點世家女子的樣子,說她是從哪個風塵場所里出來的倒還有人信。
慕輕晚邀請來的這些夫人在京中都頗有名望,又豈能看得慣鳳鳴舞如此行徑。
若是以前,有人明擺著露出嫌棄的表情,鳳鳴舞只怕是早就發作出來了,可是今天她卻半點反應也沒有,不僅如此,面上還一直帶著微笑。
鳳鳴舞也不管其他人,而是徑直來到鳳止歌的身邊,然後卻是雙眼微眯,似是被鳳止歌身上那正紅的衣裳刺痛了雙眼。
「你怎麼來了?」鳳止歌看了鳳鳴舞一眼,淡淡地道。
鳳鳴舞聞言心中便是一怒,她向來最討厭的,便是鳳止歌這副什麼時候都雲淡風輕的樣子,尤其是,今天是鳳止歌及笄的日子,還請動了寒夫人前來作正賓,在這麼多夫人面前可謂是十足的風光。
而她這個昔日的雲陽郡主,卻不僅被皇上奪了封號,還一輩子都只能是汝寧侯府的貴妾!
貴妾。
自從聖旨下來之後,鳳鳴舞最為痛恨的,便是這兩個字。
聖旨是當今皇上下的,她不敢怨恨皇上,便將自己心里的恨統統算在了鳳止歌頭上。
鳳鳴舞從來也不知道反思一下她之所以為會有今天到底是為什麼,也從不認為她自己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有什麼錯,她只知道自從鳳止歌醒過來,她就再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如今她只是個人人都能輕看一眼的妾室,而鳳止歌卻借了寒夫人的光在這麼多夫人面前舉行了風光的笄禮。
看那些夫人的表情,想必她們現在都很贊賞鳳止歌吧,有了這一出,將來鳳止歌的親事只怕怎麼也錯不了。
一想到這些,鳳鳴舞心里便有一把名為嫉妒的火焰熊熊燃燒。
對比著她自己的黯淡,叫她如何能眼睜睜地看著鳳鳴舞這般風光?
心里裝著這麼多的嫉妒。鳳鳴舞這時的表情都有些扭曲。
恨只恨,她今天出門時被李氏那個賤人給絆住了一會兒,等到了威遠侯府時鳳止歌的及笄禮都已經結束了,要不然,看她不把這及笄禮攪個天翻地覆!
「我怎麼不能來?」鳳鳴舞經些神經質地呵呵兩聲,然後目光自那些正上下打量著她的夫人們面上掃過,「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做妹妹的哪里能不來道一聲恭喜?不過,看你的樣子,好像並不想看到我。難不成你是怕我這個做了妾的妹妹給你丟臉?」
鳳鳴舞如今也已經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了。宮里的那道聖旨無疑將她之前對將來的規劃全部打亂,若是往常,即使她已經去給人做了妾,她也絕不會像現在這樣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出來。
可是如今……
呵。總歸她這輩子也就只能是汝寧侯府的貴妾了。而且那道聖旨的內容只怕已經傳遍全京城了。她就算是再藏著掖著,難道還能讓那些已經知道的人沒了這段記憶?
女人都是喜歡听八卦的,哪怕這時周圍的都是些看起來端莊高雅的貴夫人。也不會例外。
一听到鳳鳴舞提到「做妾」兩個字,那些前來觀禮的夫人們兩眼瞬間便亮了幾分。
鳳鳴舞之前以郡主的身份入汝寧侯府為妾,當時可是讓無數人驚掉了眼球,明明是金尊玉貴的身份,怎麼就能狠得下心來去給人為妾呢,而且還是給汝寧侯世子那樣有奇特嗜好的人為妾。
這其中原因,當時還引起過不少人猜測。
也有那心眼子細的,想到鳳鳴舞入汝寧侯府的日子與寒夫人的壽宴極為接近,又聯想到壽宴當天鳳鳴舞只初時露了下臉,後面便再沒人見過她,而且那天汝寧侯世子也去了寒家,聯想起這些,竟將事情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只不過,那到底是寒夫人的壽宴,若這些藏污納垢之事真的是發生在寒家的,鬧出來了只怕于寒家的名聲也有不利,所以即使有心人猜到了大概的原委,也只壓在心底沒有往外傳。
雖然外人對真相不得而知,但所有人一致認同的是,鳳鳴舞必定是在汝寧侯世子面前出了什麼岔子,否則,就算鳳鳴舞自己願意,恐怕威遠侯府也不會放任她的自甘墮落。
所以這時看到鳳鳴舞本人,有那好奇心旺盛的便豎起了耳朵,想從鳳鳴舞與鳳止歌的對話之中听出些什麼來。
鳳鳴舞見狀心里便極為得意。
她今天本就是來搗亂的,雖然沒趕上鳳止歌的笄禮,但現在這里這麼多人,而且還多是京城里數得上的夫人,她若是讓鳳止歌在這些人面前丟了臉,只怕鳳止歌也會像她這樣尤為京中笑柄吧。
至于她自己的名聲會不會更差……
鳳鳴舞早就已經不在乎了,她的名聲就算再好,難道還能改變她現在的狀況嗎?
所以鳳鳴舞也不介意讓旁人知曉發生在她身上的事。
只要,能讓鳳止歌跟著丟臉就好。
想到這里,鳳鳴舞面上露出一個有些詭異的笑容,她看向鳳止歌,雙眉往上一挑,道︰「你不說話,難道是被我說中了?」
鳳鳴舞一直將鳳止歌當成對手,或者說是敵人,所以她對鳳止歌的性子倒也有幾分了解。
若是兩人私下里談話,她問出是否覺得她做妾丟臉這個問題,恐怕鳳止歌還真的會給她個肯定的答復。
可是現在,當著這麼多夫人的面,鳳鳴舞就不相信鳳止歌還能直言看不上自己的妹妹,她若是這樣說了,只怕她今天賺來的這些夫人的贊賞也會蕩然無存吧?
扭曲著一張臉,鳳鳴舞死死地看著鳳止歌,等著她的回答。
事實證明,鳳鳴舞對鳳止歌的了解還是太少了。
鳳止歌看了她一眼,仿佛在看什麼微不足道的東西一般,那毫不在意的神態又刺得鳳鳴舞心里一痛,只不過還沒等她發作出來,便听鳳止歌道︰「你出了侯府還有臉回來,這本身就很丟臉。」
場間一默。
侯門貴女居然選擇給人做妾,還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不以為忤的回到娘家,這確實是件很丟臉的事。
鳳鳴舞一窒,然後一張臉便忽紅忽白的變幻起來。
她沒想到,即使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鳳止歌依然如此毫無顧忌。
鳳鳴舞本以為,經了這麼多事,如今已經無臉可丟的她不會再因旁人的視線而有什麼心緒上的起伏了,可真的事到臨頭,感受著眾多夫人那不時看過來的不屑眼神,鳳鳴舞仿佛听到心里傳來一聲輕響,那是名為理智的那根弦崩斷的聲音。
雙眼漸漸變得赤紅,鳳鳴舞現在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哪怕是搭上她自己,哪怕從今以後都要活在旁人不屑的眼神之中,她今天也一定要讓鳳止歌落不著好!
喘了幾口粗氣,鳳鳴舞突然輕笑幾聲,這時周圍本就安靜,便更顯得她笑得突兀,偏她自己並不覺得,笑罷還用一雙通紅的眼將在場的夫人們一一看過,然後尖聲問道︰「各位夫人是不是很好奇,為何我之前會以郡主之身去了汝寧侯府為妾?」
在場的夫人之中確實有很多對此感到好奇,可是誰都看得出來鳳鳴舞這時的狀況有些不正常,而且這本就不是什麼好事,自然不會有人當著威遠侯府人的面真的開口相詢。
只不過,沒有人開口詢問,鳳鳴舞卻是打算自己把一切抖出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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