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天南與林公公匆匆趕往的,仍是趙氏皇陵。
在那陵中,有著寒素的棺槨。
每一年總會有固定的幾天,趙天南會前往皇陵與寒素說話,而八月十五,便是這幾天之一。
哪怕之前在坤寧宮里因蘇皇後提及寒素而暴怒,但在趙天南心里,與懲治蘇皇後相比,顯然是去看望寒素更為重要。
也許是因為在坤寧宮里的暴怒,想到正靜靜躺于棺中等著他去看望的寒素,今天的趙天南顯得尤其的急切,一路上甚至不只一次的催促馬車駛得再快些。
馬車出了城一路疾行,不多時便來到了趙氏皇陵之外。
仍如上次一般,將林公公留在了陵外守著,趙天南獨自一人駕輕就熟的在修建得仿如迷宮一般的皇陵里游走,並毫無錯漏的找到了那間擺放著兩副棺槨的墓室。
兩具棺槨都~未封棺,右邊的棺槨里躺著的,正是此前被趙天南與蘇皇後提及的寒素,而左邊的棺槨里,卻是空空如也。
這樣的情景是以往每次來到這里時,趙天南都會看到的,但不知為何,這次再見,他心里竟生出些淡淡的淒涼之感。
想起蘇皇後眼中的諷刺,趙天南心里一擰,望著右邊棺中靜臥著,仿佛只是在進行一場好眠的寒素,第一個想法竟然是,孤獨了這麼多年,素素是不是已經嫌等得太久了?
他也不知道自已為何會突然有如此想法,但這個念頭便似在他心里生根了那般。只一瞬就再也無法移除。
趙天南如今也是年過半百,雖然仍顯得身強體壯,但到底不是年輕時候了,近些時候他偶爾也會覺得有些力不從心之感。
莫非,真的過不了多久,他便要來這里陪著素素了?
這個想法令趙天南心中一驚。
身為帝王,他每日里听到的,都是臣子與百姓的山呼萬歲,雖然他並不真的認為如此他就真的可以活到萬歲,但坐擁著這大好江山。他自然希望自已能夠活得長些。再長些。
若他就這樣死去,他為之拼搏了一生的天下,又該交付于何人?太子嗎?
不是趙天南看不起自已的親生兒子,以太子那羸弱的身體以及非常普通的資質。又豈能承擔起大武朝的江山這般重擔?
趙天南覺得自已有些反常。
往日里想起這些。他總是又擔憂又氣憤。擔憂將來他百年之後大武朝會陷入後繼無人的尷尬局面里,氣憤他戎馬一生打下這大好江山,最後卻沒有一個足夠出色的兒子來繼承他的意志。
可是今天。他居然絲毫沒有往日的擔憂與氣憤,甚至心里還有了種順其自然的想法。
來到寒素的棺槨邊,倚著棺槨就地坐下,看著那張靜止了二十幾年的睡顏,趙天南心里是難得的寧靜。
這些年來,他無時不刻沒在殫精竭慮的思索,怎樣更好的處理國事,怎樣讓大武朝變得更加強大,怎樣將他打下來的江山傳到他的後世子孫手里……
似乎,從他登上龍椅這一天起,他就再沒有真正的笑過。
趙天南突然就想起了當初他與寒素之間的一次玩笑般的談話。
那時大武朝尚未建立,但寒素在軍中的聲望已經無人能及,有一次趙天南半試探半好奇地問︰「素素,要是你身為男子,恐怕帝王都做得,要是真的做了皇帝,你會做些什麼?」
寒素當時定定的看了他一眼,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道︰「世人都想做皇帝,可是做皇帝有什麼好的,只要不想做昏君,便時時要操心國事不說,還得擔心這里是不是發了洪災,那里有沒有旱情,東邊的糧食產量夠不夠百姓生活,西邊的牛羊有沒有得瘟疫。若是踫上什麼天災人禍的,做皇帝的還得向天下人下個罪己詔,向上蒼祈求原諒。」
「半點樂趣也沒有,做皇帝又有何用?」
趙天南還記得當時自己心里的驚異。
世人誰不想登上最高處俯瞰天下人,只那為所有人仰望的自豪感,便足以讓人心醉神迷了吧,更別提皇帝手中握著的那至高無上、生殺予奪的權力!
想一想,自己的手中掌握著所有人的命運,這該是何等美妙的感覺?
為了這個,就算要操心勞碌,只怕也是天下人都夢寐以求的吧。
趙天南不知道當時寒素的答案是看出他的試探了故意讓他安心,還是她確實就是這樣想的,但寒素說的話卻一直被他記在了心里。
如今再回首從前,確實便如寒素所說的那樣,他踩著千萬人的尸骨登上了龍椅,但除了手中的權利,他的確再沒感覺到過快樂。
當年征戰天下時,因為那便是他所追求的,他其實一直是樂在其中的。
只是真成了皇帝,不知何時,他便已從原先的樂在其中變成了如今的也許一整年也不會有一個笑容。
到底得到的多還是失去的多,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趙天南伸出手去想要輕撫寒素的面頰,但許是上次指尖傳來的冰涼叫他心有余悸,還沒觸到那看似紅潤實則冰冷的肌膚,他便已經收回了手。
「素素……」趙天南低聲輕喚道,聲音輕柔得仿如情、人之間的深情呢喃,「我好像後悔了……」
對一個帝王來說,後悔二字多少顯得有些可笑。
尤其是,趙天南還是一個從鐵血中一路走來的帝王。
曾經他以為無論他做了任何決定,他都絕對不會有後悔這種情緒,可今天在坤寧宮里被蘇沉魚那樣將事實點出來,他暴怒之余。最多的,居然是後悔。
是的,他後悔了。
他後悔當年因為自己的猜忌而決定對寒素下藥,更後悔沒能好好約束趙幼君,讓她膽大包天到往寒素的酒中下毒,後悔就那樣眼睜睜的看著寒素在他懷里香消玉殞。
二十幾年的帝王生涯下來,他除了得到了天下人的敬畏,還剩下些什麼?
與太後母子離德,與趙幼君手足不親,滿後宮的女人他卻找不出一個能與他說上幾句話的人。子嗣上更是只得一子一女。唯一的兒子還是個生來帶病的。
至于他一直引以為豪的江山,這些在他百年之後,難道還能任由他帶入黃泉?
細數這天下,他竟找不出一個能與他並肩同行之人。
這樣的孤獨。趙天南其實已經感受了二十幾年。只是往常他都是樂在其中。畢竟帝王不都是稱孤道寡的嗎。
可偏是今天,他卻只覺他以前認為無比重要的一切,現在看來似乎也沒有想象中的那般重要。
因為今天寒老爺子收了個女兒?
因為蘇沉魚不理會他的忌諱在他面前提到了寒素?
還是因為看著眼前這張沉靜如睡去的容顏。他是如此痛恨著她的不能笑不能動?
趙天南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如此。
只是,這麼多年來,從來都只是偶爾會有淡淡悔恨的他,這次卻真的感受到了那如噬骨般的悔與痛。
如果當初他沒有因為猜忌而給寒素下藥,如果寒素一直活著,他們如今會不會已經兒孫滿堂?他是不是正愁著要選哪一個出色的兒子繼承他們一起打下的江山?在忙于國事之余,他會不會攜了她的手一起用雙腿丈量他們一起打下的每一寸土地?
可是這世上沒有如果。
他那般急切的想要親眼見一見威遠侯府大姑娘,心里是不是也存了那真是寒素重回人世的奢望?
但,就算那真是寒素,難道他還能指望她能與他重歸于好?
他的素素從來都是那般聰明,她又怎麼會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趙天南猛地俯,將寒素的身體一把擁入懷中,他的雙手是那般用力,仿佛懷中擁著的,是世間最美好的珍寶。
「素素,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
將頭埋在寒素的肩窩,趙天南一動不動,直到眼下的衣料漸漸傳來微微的潤。
……
「後悔?」
鳳止歌將手中的信箋湊到燃燒著的火燭上,只一瞬間,那張寫滿了字的信箋便慢慢化作了灰燼,明亮的火光倒映在鳳止歌淡漠的雙瞳里,仿佛她眼里正燃燒著熊熊火焰。
這世上,可沒有什麼後悔藥可吃。
再則,趙天南當初不是那般篤定,不管發生什麼事都絕對不會有後悔的那一天嗎?
對于林公公送出來的消息,鳳止歌只覺得不屑。
趙天南若是一條路走到底,不管怎麼樣也不後悔當初的決定,也許她還會對他多那麼一點點的尊重。
畢竟,他也是一代帝王。
身後帝王,為自己的江山擔憂本就是尋常,哪怕那個因趙天南的多疑而失去性命的人是當初的自己,鳳止歌最多也只是憤怒,卻並不認為這有什麼不正常的。
可趙天南當初能下決心給她下藥,如今許是良心發現,也有可能是覺得當初的決定並未能讓他今天得到什麼好結果,便後悔起來。
後悔有用嗎?
後悔能挽回當初發生的事?
既然什麼都不能改變,後悔自然就沒有了任何意義。
所以對于鳳止歌來說,趙天南的後悔與否對她將要做的事起不到任何的影響。
只通過李嬤嬤下了幾個指令出去,鳳止歌便再沒關心這件事。
現在讓她覺得有些棘手的,是她要怎麼向慕輕晚解釋與寒家的關系。
自下午從寒家回來之後,慕輕晚便徑直回了院子里,便連晚膳也都沒讓鳳止歌陪著一起用。
看她這樣子,明顯是生氣了。
鳳止歌對此也有些無可奈何,對她來說,慕輕晚是她如今認可了的親人,可寒老爺子更是她認可的父親。
她並不覺得她與寒家相認有什麼不妥之處。但她也不希望因此就傷到慕輕晚。
畢竟,慕輕晚待她如何這些年里她是深有體會,她更知道在慕輕晚心里,她這個女兒的分量有多重。
微微搖頭,鳳止歌讓李嬤嬤領著丫鬟們下去,自己卻是換了件衣裳獨自往慕輕晚的院子里而去。
慕輕晚本就性喜安靜,又因為那些年在洛水軒的獨居,雖然如今她成了掌握威遠侯府中饋的太夫人,也仍然沒有改變這個喜好,所以一到晚上。她的院子里便異常的安靜。
鳳止歌踏進榮禧堂時。便是如此。
將迎接自己的榮禧堂的丫鬟們都打發下去,鳳止歌獨自一人推開了慕輕晚臥房的門。
木門發生輕微的「吱呀」聲,正斜倚在床上想著事情的慕輕晚將之听進耳里,眉頭微微一皺。然後頭也未抬地道︰「不是都說了嗎。不需要你們侍候。都下去吧,我想靜靜。」
鳳止歌也不回應,只反手將門帶上。然後上前幾步,甚至還有心情說笑︰「娘,靜靜是誰?」
慕輕晚聞言便是一窒。
她今天自寒家回來便沉默異常,榮禧堂里的丫鬟婆子們自然也能看出來些許,就連她晚膳幾乎沒怎麼用,也沒人敢多勸幾句。
方才听到開門聲,她還以為是林嬤嬤要來勸她,卻沒想到,來的是鳳止歌。
抬眼看向緩緩走上前來的鳳止歌,慕輕晚眼中頗為復雜。
在今天寒老爺子在壽宴上當眾認下鳳止歌當女兒之前,她其實一直為鳳止歌能與寒家打好關系而高興,畢竟寒夫人本就是京城德高望重的長輩,若是能得了寒夫人的賞識,再由寒夫人領著去一些常人難以觸及到的場合,她的止歌一定會覓得一門好親事的。
慕輕晚的要求從來都不高。
在趙幼君的事發生之前,她的願望便是有三兩個兒女,家族和睦,然後與鳳麟白頭到老。
趙幼君在她與鳳麟之間橫插一腳之後,一度她是對未來沒什麼念想了,只想著過一天再過一天,直到哪天她再也無法忍受那樣漫長的孤寂了。
後來意外之下有了身孕,她的願望便變成了希望能生下一個活潑可愛的孩子。
待發現女兒生來便不能言不能動,她便只希望女兒能快快好起來。
鳳止歌也果然如她的期望那般,在沉睡八年之後蘇醒過來。
這七年來,看著女兒在自己跟前一天天長大,還出落得比別的同齡人更為出色,慕輕晚心里也是不無驕傲的。
如今鳳止歌已經及笄,對于慕輕晚來說,最為重大的,便無疑是鳳止歌的親事。
京城的大家小姐們多是十三四歲便開始議親訂親,待及笄之後最多留個一兩年就成親了,鳳止歌直到及笄了還連親事的影子都見不著,慕輕晚最近一邊安慰著自己正好多留女兒兩年,另一邊卻也不無自責。
在她看來,她自己就不是個擅與那些夫人們打交道的人,說不定鳳止歌的親事無人問津就是因為她的原因。
正因為有著這些愧疚,在寒夫人突然表現出對鳳止歌的熱絡之後,哪怕明知道京中有了那寒夫人有意讓鳳止歌做兒媳婦這樣的傳言,慕輕晚仍樂意鳳止歌與寒夫人親近。
只是直到今天下午,听到寒老爺子親口宣布認鳳止歌做女兒,她才終于明白過來鳳止歌與寒夫人親近的真正原因。
想明白之後,慕輕晚心里是又高興又難過。
高興鳳止歌認了這樣一個父親,以後她便既是威遠侯府的嫡長女,又是寒老爺子的女兒、寒家大老爺的妹妹,身份上比之從前自然貴重許多,想必將來在親事上也會有更多的選擇。
難過,卻是因為鳳止歌事先並未與她說一個字。
比起寒家來,威遠侯府自然要遜色不知道多少,尤其威遠侯府還走了這麼多年的下坡路,慕輕晚並不是反對鳳止歌多這樣一名身份不凡的父親,她只是覺得,鳳止歌明明早這麼久就知道這件事,卻一直到她們一起參加寒家的壽宴時都未曾向她透露過半點口風。
這是不是意味著,在鳳止歌心里,其實還是對她不夠信任?
對于一個一心為著自己女兒的母親來說,這個事實便足以令她黯然神傷了。
想到這些年來與鳳止歌幾乎相依為命著一路走來,慕輕晚是又自豪又心酸,個中復雜情緒,真是難以形容。
正因為心里的這復雜的感受,在回到侯府以後,慕輕晚才將自己一個人關在了房里,就連這些年里一直保持著的與鳳止歌一起用膳的習慣都打破了。
她其實並不是生氣,而是有些不敢見鳳止歌。
她怕自己見到了女兒,便忍不住會將心中的疑惑都盡數問出來。
她不確定,若是真的從鳳止歌口中得到自己並不被信任的話來,她會不會承受得住這樣的打擊。
看著一步步走過來的鳳止歌,慕輕晚莫名的便陷入了悲觀的情緒之中,甚至有種想將自己縮回殼里的沖動。
她能活到如今苦盡甘來,便是因為有女兒做精神支柱,如果不是有看著女兒長大的信念支持著她,說不定她早就死在洛水軒里了。
她想,只因為這一點,哪怕真的從止歌口中得出那樣的答案,她就算心里會痛,也總會接受下來的。
想到這里,慕輕晚直起身子,看著走到近前的女兒,輕聲喚道︰「止歌。」(未完待續。)
PS︰後面還有一章補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