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夫們們誰都不是市井愚婦,平素也見過不少大場面,便是入宮面前太後皇後也不是沒有過的。
可是這時,她們卻都同時為寒家的這份添箱禮而咋舌不已。
寒夫人念出來的這份單子上記載的東西,普通的世族,恐怕舉全族之力也湊不齊十之一二。
而這,僅僅只是寒老爺子為新認的女兒準備的添箱禮。
添箱禮,與其說是送與準新娘子的,不如說是送與新娘子娘家的,寒家準備了這麼一份大禮,若是威遠侯府如今的主母于氏是個貪婪之人,就算是將這些東西全留在威遠侯府,也無人能說出一個不字來。
不過,寒夫人早已點明,這本就是寒老爺子為女兒準備的嫁妝,只是顧慮著鳳家才是鳳止歌的娘家,這才充作了添箱。
那麼,這些東西便注定會成為鳳止歌的私產。
雖然不及寒老爺子給的這份,但慕輕晚本就為鳳止歌準備了一份極為豐厚的嫁妝,如今再加上寒老爺子這份豪禮,莫說是十里紅妝了,鳳家大姑娘這恐怕是要百里紅妝了?
也有那心細又精于算計的夫人,在寒夫人停口之後便在心里計算起來。
寒家是傳承數百年的大族,底蘊深厚是勿庸置疑的,但那指的是寒氏一族,而非是寒老爺子的私產。
寒老爺子作為寒氏一族的族長,自己及兩個兒子又常年居于高位,私產不少也是正常的。可寒老爺子的私產再多,只怕給鳳止歌的這份至少價值十萬兩銀子的添箱禮,恐怕也達到了他私產的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
這就是個比較有意思的數字了。
寒老爺子畢生只得兩子一女,正是三之數,不過女兒寒素卻在大武朝初建之時便早早離世,惹得寒老爺子這二十幾年來都哀痛不已。
照理說,以寒老爺子對寒素的看重,哪怕寒素離世多年,哪怕寒老爺子晚年又新認了個女兒,他的私產至少也該留下一份給寒素以作紀念的。
可如今。寒老爺子卻將自己私產的三分之一或更多給了這個新認的女兒。
寒老爺子的兩個兒子如今都在世。那麼,意思便是他新認的女兒鳳止歌生生將屬于寒素的那一份佔了去?
得出這個結論,知道寒素其人的夫人們便又震驚不已。
鳳家大姑娘,在座的夫人們也都見過。雖然確實有其獨特之處。可若說她能讓寒老爺子忘記當年的寒素。卻又著實令人不可思議。
可再不可思議,當事實擺在面前,這些夫人們仍只能按下心中的震驚。
若說從前。京城眾人對于寒老爺子待鳳止歌的態度仍有猶疑,那麼當寒老爺子準備的這份添箱禮傳出去之後,只怕再無人置疑寒老爺子是不是真的拿鳳止歌當女兒。
廳中的沉默持續了好長時間,許久之後,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的眾位夫人們才掩飾般的齊齊端起茶盞。
似是還覺帶給眾位夫人的震撼不夠,在眾人的注視下,寒夫人又自袖中掏出一張與先前那張並無二致的紙張來。
看著眾夫人們眼中有驚嚇之色,寒夫人們忙解釋道︰「先前那份是父親對女兒的一點心意,這一份,卻是我家老爺做兄長的和我這個做嫂子的給妹妹的心意。」
然後又是一長串的清單……
這單子上的東西雖然比不得寒老爺子的那份,但也足以做一份極為豐厚的嫁妝了。
听到後面,眾位夫人幾乎已經麻木了,哪怕寒夫人再拿出這樣一份單子,她們只怕也不會再面現驚色了。
好在,寒夫人沒有再拿出這樣一份單子。
處于震驚之下,在座的夫人們並未察覺到這其中有什麼不對之處。
沒人有想到,除了大老爺寒凌,寒家還有個在廣東任承宣布政使的二老爺寒曄。
鳳止歌今年還不到十六歲,論起來寒曄自然該是她的兄長。
可同為兄長,寒凌送上了這樣一份豐厚的添箱禮,為何寒曄那里卻絲毫沒有表示?
別說寒曄在廣東任上離京城太遠,寒老爺子認下鳳止歌做女兒已經半年有余,以寒老爺子表現出來的對鳳止歌的看重,即使寒曄遠在廣東也該知道這件事,而鳳止歌訂下親事也有四個月了,再怎麼消息傳遞不方便,寒曄也不會對此一無所知。
在這樣的情況下,且有寒凌在前,寒曄的默不作聲便顯得有些突兀了。
真正的原因是,只有寒家最核心的少數幾人才知道,寒老爺子認了鳳止歌做女兒,但是在排行上,年僅十五歲的鳳止歌,卻是排在四十有八的寒曄之前的。
換句話說,哪怕是寒曄站在鳳止歌面前,他也得恭恭敬敬的喚上一聲「長姐」。
兄長給妹妹準備嫁妝並不奇怪,卻從來沒有弟弟給姐姐備嫁妝的。
當然了,這又是寒家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秘了。
有寒夫人這樣兩份震撼人心的「添箱禮」在前,之後送上添箱禮的眾位夫人們自然顯得遜色不已,不過,在寒夫人的豪禮刺激下,這些夫人們出手時都在原本的打算上再臨時添加了一些。
用句毫不夸張的話,威遠侯府便是收這添箱禮,都收得有些手軟。
當然了,送走送添箱禮的夫人們,于氏清點完畢之後當即便表示,這些添箱禮將被全部充作鳳止歌的嫁妝送入安國公府。
這之後,便是請了全福人去安國公府安床鋪被。
全福人請的是寒夫人的二兒媳方氏,方氏是寒家二少爺寒仲景的妻子,公婆爹娘健在。兄弟姐妹俱全,自己又兒女雙全,著實是個全福人的最好人選。
慕輕晚本來是想請娘家三嫂鄭氏做全福人的,鄭氏同樣兒女雙全雙親健在,只是公婆卻都早逝。
鄭氏本已應下了慕輕晚之請,後來還是寒家主動往威遠侯府遞消息,鄭氏身為舅母又對鳳止歌這個外甥女極為喜愛,自然不想讓鳳止歌成親時留下任何一點不圓滿的地方,听說寒家有了比自己更合適的全福人選,便主動辭了慕輕晚所請。
一切準備妥當。待到日頭即將落下。天邊飄滿金霞時,便輪到威遠侯府往安國公府送嫁妝了。
鳳止歌與蕭靖北的親事本就因是皇上指婚而備受矚目,又有那些去威遠侯府添箱的夫人們回去之後傳出的消息,這一天的威遠侯府可謂是萬眾矚目。
侯府大門才打開。意識到這是要送嫁妝了。便立即引來了無數人的注意。
而鳳止歌的嫁妝也確實沒有讓這些期待已久的人失望。
第一抬嫁妝酉時從威遠侯府大門抬出。一直到亥初,最後一抬嫁妝才進了安國公府的門。
只是送嫁妝,就用了整整兩個時辰。這讓看熱鬧的絕大多數人驚得瞠目結舌。
直至所有嫁妝都抬進安國公府,這一路上所經之處仍留著無數嘴巴張得足可寒進去一個雞蛋的人。
人們所說的十里紅妝就已經極盡風光了,可鳳家大姑娘的嫁妝,又豈止是十里紅妝?
這一天,京城最風光的人,無疑便是即將出嫁的鳳家大姑娘。
就正眾人帶著羨慕與嫉妒熱議著鳳止歌那極盡奢侈的嫁妝時,安國公府里,安國公夫人周語然正高高舉起一只淡雅的青花瓶子狠狠砸向地上。
「踫!」
一聲脆響之後,價值不菲的青花瓶子便變成一堆瓷粉。
砸完這瓶子,周語然仍覺不解氣,猛地站起身,四處找著屋里易碎的擺設抓起來便毫不手軟的往地上砸。
不多時,原本擺放得滿滿的多寶閣上就變得空無一物。
也是到這時,周語然才覺心頭那口惡氣稍稍散了些。
直至周語然累極跌坐在榻上喘著粗氣,在她發怒時一直在旁邊看著的心月復張嬤嬤,才來到她的身邊,輕聲安慰道︰「夫人何必如此動怒,那鳳止歌今日再怎麼風光,等明天一過,她不也得乖乖叫夫人一聲‘母親’?有著婆媳的名分,夫人到時候想如何拿捏她還不是由得您說了算,如今便因她而置氣,夫人可不是與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周語然之所以會如此狂怒,正是因為鳳止歌。
正確的說,是因為鳳止歌那讓人眼紅眼饞的嫁妝。
周語然當初是在太後的懿旨之下嫁入安國公府的,太後待她倒也算憐惜,想著她二十幾歲才嫁人,還嫁的是個有兒子的鰥夫,在嫁妝上便貼補了許多,再加上承恩公亦十分疼這個女兒,所以周語然出嫁時的嫁妝可是十足的豐厚,湊了整整二百五十六抬,當時可不知令多少女子羨慕不已。
同樣是嫁入安國公府的女子,早在鳳止歌與蕭靖北訂下親事時,便有許多當年親眼見過周語然風光的人暗暗將兩人拿來作對比。
周語然是太後娘家承恩公府的女兒,鳳止歌出身威遠侯府,更是寒老爺子認下的女兒,在出身上不僅不比周語然低,反而因為寒家還隱隱勝出一籌。
周語然當初是得了太後的懿旨嫁入安國公府,鳳止歌是由皇上賜婚。
周語然容貌美艷動人,鳳止歌清麗無雙婉如一朵出水芙蓉。
……
等等等等。
而讓周語然無法接受的是,不管是從哪一方面來比,她這個未來婆婆都沒能贏過鳳止歌去,叫本就愛面子的她如何能接受?
而最後的一項對比,便是周語然與鳳止歌的嫁妝,因嫁妝都是在成親前才送入夫家的,所以也只能放在最後。
周語然本以為自己當年的嫁妝那般豐厚,怎麼也能憑此壓上鳳止歌一頭的,卻沒想到,鳳止歌的嫁妝會豐厚到那種程度。
就連她這個國公府的當家夫人,見慣了好東西的太後娘家佷女。看了鳳止歌的嫁妝單子之後,都第一時間生出了想要據為己有的貪婪。
這才引來了周語然先前的狂怒。
本就發泄了一通,又被張嬤嬤這樣一安慰,周語然那發紅的雙眼便也漸漸恢復正常。
見自己說的話起了作用,張嬤嬤聲音不覺放得更輕了,她輕輕一笑,道︰「夫人也是被怒意蒙了眼,如今冷靜下來,自然該知道,在與那鳳止歌的交鋒之中。夫人本就先佔了上風。如今可都講究孝道大于天,那鳳止歌只要嫁進安國公府,便是夫人的兒媳,婆婆要拿捏兒媳。可用的法子實在是太多了。就算她是寒老爺子的女兒又能如何。一頂不孝的帽子便足夠叫寒家因她而蒙羞了。」
不得不說,張嬤嬤的話說得一點也不錯。
這個年代的人對于孝道的重視是後視根本想象不到的,只看一個「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便足以說明孝道的分量有多重。
在京城世家大族後宅里,婆婆想盡法子搓磨兒媳的事並不少見,但哪怕做婆婆的折騰得太過分,最多也就被人在背後說上兩句,卻不會有任何人認為這有什麼不對的。
這其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若是鳳止歌是任何一個土生土長的大家閨秀,恐怕她嫁入安國公府之後,過的便會是張嬤嬤口中描述的日子。
可是,無論是張嬤嬤還是周語然,都沒有想到,鳳止歌會是一個三世為人的偽少女。
周語然先前也是怒極攻心,才會壓不住脾氣發泄一通,這時理智回來,又听了張嬤嬤這樣一番話,陰郁的心情自然便有了飛揚的趨勢。
張嬤嬤又道︰「至于她的那些嫁妝,咱們未來的世子夫人還不到十六歲,又如何能打理好那麼多的嫁妝,為恐被那些惑主的奴才騙了去,您這個做婆婆的替兒媳管著嫁妝,難道不是天經地義嗎?」。
張嬤嬤年約五十上下,面上已布滿了深刻的皺紋,許是常年不苟言笑,一張臉便如模子一般被定了型,她這時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配著眼中那隱隱的笑意,便自有一股子老朽陰沉的感覺撲面而來。
若是叫個膽子小點的小丫頭看了,鐵定得嚇得驚叫不聲。
不過,張嬤嬤自周家境況轉好之時便跟在了周語然身邊,這麼多年來周語然一直將她視作最看重的心月復,非但不認為張嬤嬤有什麼可怕的,反而覺得張嬤嬤的這番話听在她耳中異常的順耳。
微微一笑,周語然輕聲道︰「張嬤嬤此言甚是,我這個兒媳啊太過少不更事了,听說當初還在床上躺了八年才醒過來,嫁妝里這麼多的產業財物打理起來實在太過費神,讓她自己來管說不定又會給她的身體帶來負擔。唉,如今看來,也只有我這個老太婆替她看著一點了,可並非是我這個做婆婆的企圖奪取兒媳的嫁妝,只希望外人不要因此而誤會了什麼啊……」
周語然說得煞有介事,也不知道是在說給張嬤嬤听,還是只是在說服她自己。
然後,主僕兩人相視一笑,倒是第一次期待有著大筆嫁妝的鳳止歌真正嫁進安國公府了。
……
周語然主僕間的這番對話,鳳止歌這時候自然是不知道的。
作為第二天便要出嫁的準新娘子,鳳止歌在面不改色的翻開了慕輕晚面紅耳赤遞給她的一本小冊子,津津有味的將里面妖精打架三十六式從頭看到尾,這才在臊得滿面羞紅的半夏與扶風催促之下安歇。
一夜無夢。
第二天天還沒亮,本就有著極強警惕心的鳳止歌,在丫鬟們輕手輕腳踏進房門的第一時間,便睜開了眼。
沐浴梳洗,更衣淨面。
然後又被喜娘用絨線繃著絞了面,接下來換上喜慶的嫁衣,梳頭上妝。
生平第一次,向來都與旁人保持著距離的鳳止歌,只能一動不動的任幾個陌生人在自己身上比來劃去。
成親確實是一個極為冗長累人的過程,待一切準備妥當,饒是鳳止歌有功夫在身,也頗覺有些腰酸背痛。
看著銅鏡中根本就是一團紅影的自己,鳳止歌暗暗想︰就算只沖成親這麼累人,她這輩子也只會成一次親。
吉時未至,算著蕭靖北來威遠侯府迎親還有一段時間,見了一直在鳳止歌旁邊眼露不舍的慕輕晚,喜娘替鳳止歌整理好衣裳,然後便招呼著房里眾人先行退了出去,給慕輕晚留下一個與鳳止歌獨處的空間。
慕輕晚本就是個情緒內斂之人,眾人在時她不好意思將自己的不舍表現出來,如今房里只剩了她與鳳止歌,本就瀕臨決堤的眼淚便毫無顧忌的自眼中滑落。
「止歌,娘舍不得你……」
慕輕晚張開雙手本想將女兒擁入懷中,卻因唯恐將鳳止歌身上的嫁衣弄亂而改為雙手握住鳳止歌的手。
在湖州渾渾噩噩的過了那麼些年,直至月復中有了一個小生命,慕輕晚才算是找到了自己繼續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她獨自一人生下了女兒,又眼見著剛出生的女兒便如活死人般在床上躺了整整八年,好不容易女兒醒了,卻不想這才不到八年,她便要看著女兒嫁出去。
對慕輕晚來說,鳳止歌便是她生命的垂問,叫好如何能割舍得下?
一想到女兒嫁出去之後,以後母女便少有機會再見,慕輕晚便悲從心來,若不是顧忌著外面還有人,只怕便要痛哭出聲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