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眉和丹香是最早服侍齊歡的,碧海比她們晚兩年。丹香的性子安靜,論私交,翠眉和丹香倒是比碧海更深厚些。听到齊歡如此說,翠眉雖知齊歡所為無可厚非,究竟是于心不忍,于是說道︰「丹香……心里其實是有姑娘的,她只是、只是膽子小。」
「不必為她說話。」齊歡的聲音很穩,透著一顧看清世態的冷意,「錦上添花,人人皆會;雪中送炭,卻是難能可貴。你和碧海,加上丹香,還有紅雲,從小和我一起長大,跟著我離開家鄉父母,來到這里,我雖是你們的主子,卻一直視你們為姐妹。紅雲害我,是因為她有貪欲,有私心,丹香不害我,難道她就沒有貪欲和私心?當初我為了讓老爺不踫你們,是怎麼做的?我也沒想她報答,只求問心無愧。而她呢?我被害的時候,她沒有站出來救我,我得了勢,又為何留她?我若留了她,對你和碧海,包括瓣兒,都不公平。」
碧海干脆地說道︰「姑娘說的對,丹香沒有幫姑娘,就跟害姑娘一樣!這樣的人,姑娘沒有發落她,也算天大的恩典了!」
翠眉听罷,幽幽嘆口氣,「算了,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吧,原來她和我們,竟不是一路人。」
「一場大難,總可以看清很多事。」齊歡說著,走到柴房前。
二十天前,她還是躺在這里等死的那個,而現在,已經是此一時彼一時。
柴房里傳來淒厲的哭聲。
「來人啊,我要見老爺!我是被冤枉的!我是被太太嫁禍的!老爺,老爺你要相信我!」
齊歡點點頭,碧海推開房門。
哭聲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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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不見,紅雲更加淒慘,披頭散發如女鬼一般,柴房寒冷,紅雲又沒穿鞋襪,赤著腳,凍得嘴唇青紫。
頭發濕搭搭地黏在臉上,伴著一行血一行淚,整個臉孔已經看不清本來模樣。
紅雲是齊歡的四個陪嫁丫鬟里最漂亮的一個,天生一張心形的小尖臉,兩個眼楮隨便一轉,就水光瀲灩,無限嫵媚,也難怪徐輝祖會看上。只是現在,趴在齊歡腳邊的紅雲,其狀甚慘,別說美人,人樣都難認。
紅雲吃力抬起頭,被齊歡的珠光寶氣晃得有些睜不開眼。跟了齊歡十來年,她頭一次,自家姑娘若是好生打扮,容貌根本就在她之上。
而且齊歡身上與生俱來的大家氣質,是紅雲怎樣也學不來的。
前塵往事涌上心頭,紅雲又愧又疚,又慚又羞,千百般滋味,夾雜在一起。
她顫抖著爬到齊歡腳邊,誠心誠意地哭求︰「太太救我,姑娘救我,姑娘,奴婢,奴婢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就像紅雲曾經居高臨下對她說話一樣,如今的齊歡,帶著七分端莊,三分憐憫,俯,輕輕對紅雲說︰「你在這里,還好嗎?」。
這是她當日躺在柴房等死,紅雲問她的那句話,現在她還了。
「姑娘,姑娘,」紅雲止不住地哭泣,身子縮成一團,「姑娘留著奴婢這條賤命,隨意折磨蹂躪,奴婢沒有二話,只求姑娘救奴婢一命,這里太冷,奴婢已經一日一夜沒有吃東西……」
齊歡抬起身,輕輕問道︰「我為何要救你呢?」
紅雲哭道︰「奴婢當時可是救了姑娘一命,姑娘念在奴婢曾留情于姑娘的份上,也該對奴婢伸出援手……」
齊歡冷冷說道︰「你救我,不就是留著看我笑話嗎?看我死不了、活不旺,你把我踩在腳底下,才有意思,不是嗎?」。
紅雲抓住齊歡的裙角,哭著說︰「奴婢未曾如此想,若是姑娘如此想,奴婢也不介意,只求姑娘救奴婢一命。成王敗寇,姑娘成了王,留著奴婢這個寇,才更有意思啊。」
「成王敗寇。」齊歡重復,口氣冰冷,「留著寇,王才有勝利的滋味,听起來也挺有道理。」
紅雲眼楮一亮,更加努力地拽著齊歡的裙角。
「不過我可以砍斷你的手腳,拔掉你的舌頭,讓你生不如死,這樣不是更有意思嗎?」。
紅雲一驚,眼楮里爆發出無窮的怨毒,「你、你好狠的心……」
齊歡輕輕一笑,蹲,靠近紅雲,吹氣如蘭,「紅雲,你是我的丫鬟里,最聰明乖覺的一個,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你能從戲文里學到一句‘成王敗寇’,你怎麼就沒听說過‘痛打落水狗’這句話呢?這不是戲文里的,這是隨便一個鄉下人都能說出來的村頭俚語。你不知道,對待敵人,是一點機會都不能給的嗎?」。
齊歡站起身,將裙擺動了一動,紅雲拽著她裙角的那只手,無力地松開。
「你救了我,是你蠢,而我,不會救你。」
紅雲終于知道,自己的求饒是無濟于事了。也終于知道,從齊歡向她求饒那一刻,齊歡就在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是自己太蠢,怨不得別人。
「早知道你如此惡毒,當初,就應該讓你在柴房自生自滅,活活凍死。」紅雲眼神里的哀求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怨毒。
「你又錯了。」齊歡站直身子,冷冷說,「我既然一心自救,那就不會自取滅亡。你不救我,我會想辦法找別人搭救。我還可以找花姨娘,找別人,整個徐府,都知道我是徐輝祖的正妻,我一天沒死,這個身份,就一天好用。
「只要讓老爺注意到我,我稍稍做出點和你不一樣的姿態,故意弄得臉色蒼白、嘴唇干裂,就會引起老爺的同情和興趣。男人嘛,總喜歡有一千個樣子。你行事乖張,想抓到你的把柄,再簡單不過。碧海很容易就听到了你和胡大夫的密謀,翠眉在廚房制造混亂,趁機將你的秘密告訴瓣兒,我又讓瓣兒趁著天黑,溜到正房找翠眉碧海定下計策。反正不管是不是你的褲子,是不是你的血,只要讓老爺懷疑你沒有身子,找個大夫一查,你就完了。」齊歡嗤笑一聲,說道,「只是沒想到你的丫頭蘭兒,也是個沒骨氣的東西,輕而易舉就反了水,背叛了你。」
紅雲努力爬向齊歡,再次用所有力氣拉住齊歡的裙角,恨恨說道︰「你、你好深的心機……」
「哼,彼此彼此。」齊歡並沒有否定。
沒有心機和手腕,怎麼在這樣的環境活下去?
「好了,該說的都說完了,你就放心去吧。為了不讓你報仇,我會把你賣到嶺南。你千萬保重身體,山水迢迢,別走不到就送了小命。」齊歡將裙角從紅雲手里拽開,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又說道,「這件綾襖還算可以,不過也只是你的眼光。若在平時,我是不會穿的,只是今天這日子,我不穿著它出現在你面前,又怎麼能讓你悔恨交加、幾乎要嘔出二兩血來?」
紅雲听完齊歡的話,果然氣得渾身顫抖,猛烈咳嗽,牽動內傷,噴出一口血來。齊歡一進門,她就看見自己那件大紅綾襖被穿了,只是當時她要求饒,並沒有顧忌。這會兒齊歡竟親口說出來,簡直是在她心頭上剜了一刀!
可齊歡前邊的話也不是做樣子,真要把她賣到嶺南,她這輩子,就完了!
當下紅雲用盡力氣,大聲呼號︰「老爺不會這樣的,老爺呢?我要見老爺!」
齊歡厲聲打斷紅雲,「你還敢提老爺?沒錯,老爺憐惜你,只說把你關柴房里。可你是妾,我是妻,處置你是妻做的事,這叫男主外,女主內。別說我把你發賣,就是要你死,你告到官府,也沒地方說理!」
翠眉適時問道︰「姑娘,奴婢去找張管事,讓他找人牙子來?」
齊歡點點頭,「讓他快一點,就說老爺在氣頭上,一時也見不得這謀害主母和人子的賤婢。」
翠眉答應著去了。
紅雲忽然朝齊歡撲,「齊歡,你好狠!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碧海眼疾手快,拉著齊歡往後一避,紅雲撲了個空。
「姑娘小心,站在奴婢身後。」碧海擋在齊歡身前。
齊歡卻推開碧海,站到紅雲面前,直視著伏在地上喘息的紅雲。
「做鬼?呵呵,我躺在這里等死的時候,滿天的神佛可曾管過我?不是我靠自己,對著自己的丫鬟奴顏婢膝,對著討厭的男人低三下四,我能有今天?」齊歡的聲音越來越高,壓抑已久的情緒,終于如山洪暴發,滔滔而下,「我是南直隸常州齊家的女兒,我是開朝元勛英國公之後,我是齊府長房嫡女,堂堂正正的千金小姐!」
紅雲被齊歡的聲勢震撼,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只听得齊歡凜然說道︰「我在鬼門關走了一圈,經歷生死關頭,看透世態炎涼,你一個小小的婢女,走投無路,居然拿鬼魂之事唬我?」
齊歡上前邁了一步,又邁了一步,一雙錦邊繡鞋,狠狠地踩在了紅雲的手上,引來紅雲一聲淒號。
「我今天對你做的一切,在你殺了我月復中之子那一刻起,就該有所覺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