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瑛是個風流,寫信也十分雅致,在給二的回信中,他深切地表達了對齊歡的思念,還順帶寫了兩首詩感慨人去樓空的失落,滿篇都是文縐縐、酸溜溜的華麗文辭。
想起四哥哥常常對月流淚、迎風感嘆的樣子,齊歡有點忍俊不禁。這位堂哥不過比自己大四個月,今年也十八了。平常人家這年紀說不定都抱兒子了,只是老太太和二太太各有自己的心思,他的親事才一直沒定。
她已經嫁為人婦,成為當家太太了,四哥哥還是一副不問人間煙火的樣子,也不知道將來若是成了親、繼承國公府,又娶了和他一樣性子、只曉得填詩作詞、吟風弄月的四女乃女乃,可該怎麼辦呢?
也不知道三四定親了沒有,她出嫁前,听聞有人上齊府相看三,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家,又成沒成呢?
齊歡托著腮,在燈下對著那封信,一直想了很遠很遠。
就算父親和繼母冷落她,老太太也不管事,但她在齊府的幾年里,也有過快樂的日子。
和們住在漪瀾園里,春天賞花秋天賞月的,每天都像過節一樣,無憂無慮。雖然她事事不出挑,也總被嘴快的三譏笑,但如今她遠嫁他鄉,想起在漪瀾園里的日子,竟像個遙不可及的夢境一般,讓她在懷念之余,產生了些許恍惚感。
整一年了。
竟然沒有一個人給她寫信,沒有人來看她,她寫信回去,也沒有人回。這一次是托了朱家的兄弟、在齊瑛身邊的小廝素煙,才得以將信遞,而朱家的在老太太和大太太面前,也只是得了慣常的賞封。中,只有溫姑娘打發丫頭問了朱家的一句,又托她替她帶好,其他人,卻像是根本就沒認過她一樣!
齊瑛的嘴角,漸漸浮起冷笑。
這樣的家,還要回嗎?
翠眉曾建議她回外祖家,外祖父已經去世了,但外祖母還在,舅舅也在,她幼時,舅母對她是極為和氣友善的。
「雖說那里遠在遼東,路途奔波,但姑娘回到那兒,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若是回國公府,還不是要受氣……」翠眉還想提醒齊歡說不定比出嫁之前還要受氣,話沒說完就被齊歡打斷了。
「我是齊家的女兒,離開丈夫理應回齊家,干嗎要回蘇家?我娘回蘇家,難道就好過了嗎?」。
哪怕是無人問津,哪舕uo馗??恢幻 恢還範疾換隊??せ遙??慘?厝ュ狘br />
因為,那是她的家!
齊歡定定神,看向那封信。
四哥哥在感嘆了整整兩頁紙之後,才提了正題,听到朱家的說「姑娘很是不好,病懨懨的,怕是不長了」,就對著她住過的拾錦樓痛灑了幾滴熱淚,想著也是苦情薄命之人,拼著如何,也要讓回拾錦樓住一晚。
他讓齊歡不要有顧慮,只管回家住著,萬事有他。
這個哥哥到底有多少擔當的能力,只看從小到現在他做的那些事,齊歡就知道了。所以這「萬事有我」四個字,在齊瑛那里算是千鈞之力,到了齊歡這里,只換來她莞爾一笑。
齊府里唯一一個赤子之心,只在四哥哥身上了。就算四哥哥什麼都沒做,憑他這句話,齊歡也覺得冒險寄信很值了。
何況四哥哥並不是笨人,他再不能擔事,在老太太面前說幾句話的本領還是有的。老太太再怎樣礙著大太太的面子,她齊歡卻是她的親孫女,她總不能放任親孫女在外頭被人揉搓死了吧!
只要有老太太和四哥哥,能讓她回府,她就有信心在齊府里重新落下腳。
之前在這徐家都被逼到睡柴房,還不是被她一點點翻了身!
只是她寫信在陪酒那件事之前,當時她只想著回娘家長住,想盡手段心機不再回濟南府。本朝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例子︰錦鄉侯的嫡親妹子,因嫁的丈夫不著調,總納小妾,那位姑太太一年到頭住在娘家,最後竟是錦鄉侯府為她養的老、送的終。
但陪酒的事發生之後,齊歡卻改了主意。
就這樣離開,太便宜徐輝祖,也太屈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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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四月,徐輝祖越發焦頭爛額。張德已經把田產全部折成銀子賣了,但趕上荒年,他又賣得急,比平時低了三倍的價錢。
但徐輝祖已經顧不得了,因債主鬧到了都司衙門里,嚷嚷得滿衙皆知,都指揮使黑著臉訓了他一頓,讓他立刻解決問題,不然就給他調到衛所去。
他好容易才打點上下從兗州衛調回濟南府,怎麼肯又去那鳥不拉屎的窮地方?听張德說把所有田產都賣了還差二百兩,急得生出了滿嘴泡。
內院那邊也得了消息,齊歡和花姨娘將貼身首飾都拿出來當了,徐輝祖猶嫌不滿足,在正房和西廂又搜刮了一通,連個磕了一角的瓷花瓶都沒放過,把家里差不多值錢的東西全卷走了,幾個屋子竟成了雪洞。
這也沒湊夠,徐輝祖又想出了別的法子。
他開始發賣家下人,首當其沖就是吳媽。
因張德還得給他管事,徐輝祖沒動,把另外一個拿月錢的吳媽賣了。
因吳媽有一手好廚藝,賣得也還不錯,去了一個大戶人家當廚娘,可她男人與她兩個孩子就慘了。她男人是管著徐家田莊的莊頭,可田莊都賣了,要莊頭又有什麼用?這一發賣,一家子骨肉分離,在人市上被挑挑揀揀,比在莊子上還慘。
徐輝祖此舉,引得徐家所有奴僕人人自危,張德實在看不過,勸了幾句,竟被徐輝祖推了個跟頭,老腰差點折斷。
張德寒了心,也不等徐輝祖發賣,就拿出贖身銀子自請贖一家子身。
徐輝祖眯著眼楮看著張德拿出的兩個大元寶,忽然闖進張德和他兒子住的房間,又翻出幾十兩散銀子,才將張德一家放走了。
做老爺的連僕人的屋子都搜刮起來的消息傳遍整個徐府,于是下人們紛紛趁徐輝祖上衙點卯時私藏私房,也有下人不甘被賣的命運,到處借錢要自請贖身,徐府上下亂成一團,哪還有個章程。
倒是齊歡這里,平平靜靜、水波不興的。她早就把銀票卷成小卷,塞到了一個不起眼的空心銀鐲子里,由翠眉戴著,徐輝祖再怎麼貪心,也不會去扯丫鬟戴的首飾當賭債。
徐輝祖把徐家的幾房從老太爺年輕時就在用的奴僕全賣光了,就剩邊一個小廝,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勉強幫他跑跑腿,但錢還是不夠。
徐輝祖終于把主意打到了齊歡的陪嫁身上。
第一個遭殃的就是朱六兩口子。
朱六一臉死灰,仿佛已經預見了自己的命運,朱家的卻掩不住滿臉的震驚。
她不顧禮節,撲到齊歡腳邊,大喊起來︰「太太,太太答應過奴婢的!」
齊歡卻不理她,只是幫著徐輝祖算錢,和人牙子討價還價。
朱家的一咬牙,豁出去了,尖著嗓子喊︰「太太要回齊府,太太要跟老爺和離,所以才派我和朱六送信,說好了回去後有好差事,太太怎能過河拆橋?」
齊歡眼皮子都不抬,只對徐輝祖嬌笑一聲︰「老爺,妾身被自己的陪房誣賴上了,妾身可要求老爺做主。」
徐輝祖正滿腦子算錢,哪里顧得上朱家的在喊什麼,听見齊歡的話,就對人牙子說︰「賣給你了就是你的人,好好教著。」
人牙子對身後幾個粗壯僕婦一使眼色,立刻有人上前封住了朱家的嘴,將他們夫妻二人帶走了。
然後是趙來寶夫妻。
沒等徐輝祖發落,趙來寶就呈上了三十兩銀子要自請贖身。
徐輝祖眯了眯眼楮,看看趙來寶寒酸的衣服,再看他身邊的趙家的,頭上連朵花都沒有,耳朵上空著兩只洞,竟連個小耳鐺都沒錢買了,就知道這一對兒為了自由,也是傾家蕩產了。
徐輝祖也不想讓齊歡太難堪,左右銀子也有了,就答應了。
湊來湊去,還剩下十兩。
若在從前,十兩銀子算什麼?不抵徐輝祖老爺一頓花天酒地的開銷。
可債主明白無誤地告訴他,銀子一定要連本帶利湊齊,不然就天天上衙門鬧去,讓他連公差都沒得辦。
徐輝祖被逼得賣無可賣,決定做得再過分、再徹底一些。
眼下還債是頂大天的事,比什麼都重要!
「老爺我現在有筆債立等要還,先把你的丫頭賣了,明兒我再買好的給你使。」
徐輝祖踏入正房東次間,也不避諱,當著碧海的面就說出了這句話。
正準備遞茶給齊歡的碧海臉色一白,手上的茶盅摔在地上,打了個粉碎。
「你瞅這丫頭,這麼大了,也淘氣,還留在身邊做什麼,早晚也要打發的。」徐輝祖賠著笑。
他知道妻子為了她發賣了兩家陪房,已經算仁至義盡了。這幾個陪嫁丫頭是她最寶貝的,就是那時他要動紅雲,她也是拼著性命才把他攔下來的,現在他要賣她的丫頭,她怎麼能依?
可她敢不依?
之前多荒唐的事都依了,何況賣個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