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徽八年回憶中的隆冬
「小姐,疼嗎,珠兒這就輕一點!」
只比素問大三歲的南珠縱使再自持懂事,看到自家小姐又一次滿身鞭痕的時候仍是控制不住抽泣起來,但是她區區一個奴婢人微言輕,只能無奈拭拭眼淚一邊上藥一邊輕輕地向著傷口吹氣。
「老爺也真是狠心,小姐才十三歲啊,怎麼能忍心下這麼重的手?」
「住口,別再說了!」
尹素問一直緊閉的唇間艱難吐出幾個字來,不許南珠再為自己鳴不平。家族里萬年青藤條的鞭子本是用來懲治在外作惡惹禍在內違背家法的不肖子孫,此刻卻僅僅因為自己一時貪玩沒能完成《女誡》的功課而被父親施以了這麼重的懲罰。
即使涂滿了薄荷散瘀膏,原本瘦弱的骨架上一條條鞭痕還是迅速地紅腫起來。這不是上原府長女應有的待遇,而滿身傷痕卻愣是忍著滿頭大汗不吭一聲的倔強模樣,也不是一個十三歲大家小姐該有的堅強。
「本來就是嘛,僅僅是因為忘了溫書、沒有學好功夫之類的小事,就要每次下這樣的狠手。您可是老爺的親生女兒,是整個上原府的驕傲啊,憑什麼要遭這樣的罪?!」
若論忠心,比之尹老爺南珠反而更看重自家小姐。
見尹素問強忍著淚光不說話,感同身受的她干脆放下了藥膏半跪下去,咬咬牙說出了心中早已思慮過千百遍的想法。
「小姐,要不我們逃走吧!逃出去討生活雖比不上府里的日子,起碼自在些不用再挨打。再不濟珠兒也不會讓你餓死的!你倒是說句話啊。」
那時的南珠還不明白,為什麼當時的尹素問與最初時候的府尹大小姐相比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只記得不知從何時開始,這個尹素問再不是府里那個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嬌滴滴的大小姐。眼睜睜看著她在府里的地位一落千丈,看著她開始逐漸被冷落、虐待,看著她從最開始的哭泣、求助、不甘到再不抱怨、再不喊疼、再不多言,也再不會笑。
「夠了!」
尹素問猛地起身,險些把南珠撞翻在地。
「你出去吧,這樣的話以後再不要說,免得被有心人听去了又是一番是非。」
走,她不是沒想過,從十歲那年第一次挨了鞭子皮開肉綻痛得整晚無法入睡時,她就想過要走,想過,父親怕是再不愛自己了。可是,這里畢竟是她的家,離開這里她能去哪兒呢。
上原府城是離國千年未變的國都,掌握了整個離國的軍政咽喉命脈,這樣重要的城主位置自上一任老國主即位之初就一直由尹素問的父親尹元擔任。可以說整個上原府都是尹家的或者說尹老爺雖只是一城之主卻是整個離國都不敢小覷之人。縱是上天入地,她們兩個弱質女流還能逃到哪里去。
旁人的眼楮里,尹元雖貴為府尹大人卻從來謙和慈悲、寬厚待人,哪怕是對待家里的雜役僕人都很少斥責,從前的時候尤其疼愛膝下的長女。
曾幾何時,整個上原府的人都知道尹老爺府上最寶貝的莫過于那個聰慧美麗的長女尹素問了,怕是以後整個尹家和上原府都會歸屬于未來的長女夫婦,以至于從她才呀呀學語蹣跚學步之時,上門定親的人家就要將尹府的門檻踏破了。
而天有不測風雲,尹家在某個冬至卻毫無征兆地一下子變了天。尹素問再不是尹家的中心,一向寬厚的尹老爺忽然對這個長女不再愛護甚至一度苛責起來,更有甚者聲稱,現在的尹素問在府中不僅毫無地位可言更多次遭受鞭刑毒打。
她再不能享受自由快樂的肆意時光,琴棋書畫詩酒茶再加女紅都是必學且一定要精通的科目,甚至江湖兒女的武術功法都要多學幾套。
這些並不是閨中教養反而更像是既定的任務。尹素問一度很疑惑,為何昔日的慈父會猛地性情大變。原本以為只是因為父親膝下無兒,自己又是家中的長女,因著望女成鳳的心思所以對自己難免嚴厲些。後來啊,直到那噩夢般遍體鱗傷的生活一過就是三年,直到一向對自己疼愛有加的母親也終日躲在佛堂里對自己視而不見而後很快撒手人寰,直到二娘的女兒尹萱萱在府中越來越風光跋扈,甚至屢屢明擺著欺壓自己的時候,她才漸漸明白︰想要被愛,是錯的。她或許一直不明白家人為何突然間都變了模樣,可那些原本的愛和情誼卻是早被磨滅干淨了。
「尹素問,要堅強,再堅強一些!」
每個難捱的分分秒秒里,她總是不停地這樣跟自己說話,除了拼命地學習就是拼命地練武,雖然她並不喜歡並不擅長也並不明白學習這些東西有什麼意義,可起碼不會再挨打。
慢慢的日子久了,遠至各房親戚近至府里的下人們都漸漸知道了這位大小姐其實並不如看起來那樣重要,便也不再噓寒問暖。
她也漸漸不愛說話了,又或者是累得不想再說了。只有南珠總會一如既往地隨身伺候、沒話找話地關懷幾句也不過只是換來她幾個點頭搖頭的簡單回應。
「這個冬天真是出奇的冷啊!」
南珠跺跺腳,朝手掌猛哈了幾口熱氣才端起了早已冰冷的炭盆一路小跑著出去。跑至走廊盡頭還是沒忍住地回過頭看了看院子里一直站著的尹素問
「小姐,早些回屋吧,會凍壞身子的。」
有細細的雪花開始飄落下來,院子中間的尹素問除了對著雪花輕輕吹了口氣之外卻再沒有別的回應,南珠也只能無奈搖搖頭地跑走了。
「真的這樣冷嗎?」。
雪漸深,很快就將地面全都鋪滿了,小小的庭院里只有尹素問一人。她一直保持著看向天空的淡淡神色,喃喃自語地伸出了手,明明手掌已經凍得通紅,卻沒什麼怕冷的感覺。
幾年前,她還是那個嬌弱的尹家大小姐,稍有不如意就會哭鬧不休,甚至連手指上扎了一根小小的木刺都要娘親好言好語地哄上半天,可現在,卻好像真的是什麼都不怕了。
「就這樣吧」
十年,二十年可能都不會有什麼區別了。那個特別冷的冬天,她偶爾也會想想以後,卻只能想到這一種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