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意料之外的邂逅,同樣是意料之外的結局。
尹素問原本只是憑著一點同病相憐的感懷,想要做一件力所能及的善事,沒想到卻突然得了如此消息。昨日才見過的人,雖然消瘦枯槁甚至神志不清,卻不至于連半個夜里都熬不,更何況還是一個得了點希望的人呢。
她深知自己就是那個希望,也一度以為青梅定然能靠著那一點承諾好好地活下去。但是人死燈滅的消息自太後口中說來便不會有假,而那個扶靈返鄉的懿旨看來又是一個天大的恩典,尹素問又怎麼能夠再多做懷疑。
她一時有些發懵,怔怔跪在原地不知是應該要為青梅哀悼片刻還是應該要好好擔憂一下自己。眼前的太後,藏了太多她看不穿的秘密,而自己在她面前卻似乎只是一張慘白紙張,不著點墨,毫無勝算。
「尹素問,不管你想要做什麼,都放棄吧。子非魚,不能替魚之所為。」
訓誡之言說得溫和听來更像是勸慰,話無錯,奈何說話之人是個遲早要與自己清算仇恨之人。說者無心听者有意,此話進了尹素問的耳朵,她一時竟分不清了對方所言是在說那青梅郡主還是在說當年的童格鈴蘭了。
與青梅只有一面之緣,連熟識或朋友都還算不上,如此結局不過是自己施救不及而已,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尹素問卻偏偏覺得自己難受極了。像是連著最後那一點自由的希望都被掐滅了,此時此刻。她才恍然覺得兩人真正的相近之處︰她是青梅救贖的希望,青梅亦是她最後保存的一點螢火,干淨的生機。可惜,如今什麼都沒了。
她那樣跌倒一旁傻傻跪坐著,太後沒有再說什麼卻也沒有再伸手將她扶起,只負手立于身旁不聲不響地看她。
一跪一站兩個鮮亮的人影,一深一淺映在身後灰暗的秋景之上,仿佛彼此親近,又仿佛各自遠離。
皇甫殷殷趕來之時正見著這樣一幅畫面,莫名覺得有些不同尋常。太後的模樣不像是正在與接見一名後妃。反倒像是平日里與自己相處時的自在感覺。
輕喚一聲「娘娘」。殷殷直接略過尹素問幾步上前取了鵝絨披肩為太後披上,又小聲叮囑一句「莫貪天涼。」
「娘娘,禁衛軍統領剛剛遞了奏報消息,經過昨夜當值之人核實。確實是有不明身份者夜闖宮闈的痕跡。不過。那人身手了得未與軍士沖突。再加上對方似乎沒有什麼特定目的,並沒有切實作案,所以直至此刻才遞了準確的奏報。」
殷殷轉述禁衛軍的消息。眼神關切卻全都集中在太後身上,這皇宮也並非什麼固若金湯的完全之地,但凡自己不能守著的每個時刻,她都會下意識去擔心太後安危。所以,得了這消息後更是心有不安地第一時間尋了。
太後一個眼神提示免了尹素問的跪,又示意她可以先行退下了,尹素問卻是將順耳殷殷的話听在了心上。一個無甚目的並非為了行刺的黑衣人出現于皇宮禁夜,她第一刻便想到了自己昨夜的另一番奇遇,脖頸處的鈍痛更恰合時機地一陣發痛。
她神色茫然起身告退,遠走幾步再听不清殷殷與太後的耳語,只是留心之時見著了殷殷手中捧著的一片耀眼之物。一片銀光閃爍的柳葉刀片,尹素問便覺得是有些似曾相識。
??????
柳風自張府出來已是明月高懸之時,月上柳梢頭,他莫名就覺得心情不錯,更第一次主動走了坊市一條頗為熱鬧的街。
他從來喜歡夜晚多過白天,更覺得月華清輝要美于耀眼的日光,猶如他一直都覺得尹素問像是一輪新月,會有陰晴圓缺的各種變換卻又萬變不離其宗是個美好的人。
美好?他一路走著,與平日里從不接近的市井攤販,紅男綠女擦肩而過,第一次覺著這塵世的煙火里也有些平和溫暖,沒來由地就是自嘲一笑。
他這樣的人,從來自覺是個身在泥潭里的半死之人,哪里有機會有心情想過什麼是「美好」,如今卻又覺得能見著尹素問的時候大約就是美好的。
雖然為了那份美好他甚至第一次隱瞞了自己奉若神明的主人,更不止一次吃了些苦頭,但仔細想想,又覺得是值當了。好在,如今的他是學聰明了許多,將那份對于美好的執著深深藏在心底,小心謹慎不表露于行跡、不與任何人言語。比如今日,他照例回報了皇宮之中尹素問與何采薇的點滴記事,卻並沒有提及那個貿然出現又驟然猝死的青梅郡主。
于張少卿面前,他從來不善隱藏,唯獨藏了尹素問這樣一個微小的秘密。他的心若是黑色的,那個秘密就是無邊黑暗中唯一的一點瑩白,對于他來說已經是足夠了。
初時奉了張少卿的監視命令,柳風曾在尹素問的窗前待了十年之久,久到她漸漸變成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其實,他是談不上什麼「生活」的人,一把劍一張弩從來也不需要生活,他的全部生活都只是主人張少卿而已。後來時日久了,除了張少卿以外卻是有了尹素問的影子,大抵就是那個時候,他才第一次覺得自己心里應該要留一點光的,皎潔瑩白的月光最好。
後來跟著她到了萬仞之下的山谷之中,見她變成了天真孩童的模樣,柳風竟也有過那麼一瞬間的動搖,想要就那樣扛了她趕快逃離,逃得遠遠地。
沒有尹家亦沒有張府,這樣,她就可以永遠無憂無慮只做了自己的白月光。可惜,這樣的心思一閃而過尚未來得及實現便斷送在了張少卿的棍棒劍戟之下,斷送在了自己屢次被委派于千里之外的危險任務之中。
他是張少卿最厲害的武器,但是,厲害的武器也會受傷。他過得艱難,一次次于重傷之中挺著活了下來,重新回到了張少卿身邊。少主問他,這世間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值得你這樣堅持,他垂首說一句,全都只是為了主人而活。
柳風啊,那個從不會撒謊的人,第一次面不改色地在張少卿面前說了句謊話。他第一次畏死,而後堅持著向死而生,不過是因為心里藏著一點見不得人的月光,而那月光從來不知道曾有一陣風吹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