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素問一人在小小的膳房里枯坐半晌,直至值夜的宮人路過園子時敲幾聲打更棒才猛然提醒她時間有限是要趕了。
趕回自然是準備要去侍寢的,而那本應該被侍奉的九五之尊竟然才剛剛與自己話別過,兩人甚至還同吃了一碗面。此刻想來,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卻又發生得那麼不真實,突然而至有驚無喜。
當時劉忠于門外的一聲召喚,尹素問只如瞬間被冰凍了一般動彈不得,更從腳底至發頂全升起了一股凜冽寒意。暖暖面上露一個抱歉又無奈的表情,與她揮揮手道別後硬是由半開的門縫擠了出去。
他裝模作樣地向著來人發一通火氣,很好地吸引了注意力從而保護了藏身屋內的尹素問,大步流星離開之時還不忘回頭多看她幾眼。
臨走之時,他也曾留一句「等我」的承諾,尹素問卻愣是沒來得及有任——何反應。她尚陷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之中無法理解,那個言語天真又可愛的小公公怎麼就搖身一變成了皇帝,她的暖暖,那個有些痴傻的白面小兒竟然真的就是大離國的當今聖上。
她也曾對這個皇帝有過許多猜測與情感,質疑和仇恨最是常見。在她的想象中,大離國的皇帝與太後更像是狼狽為奸的一雙惡獸,太後張狂跋扈皇帝陰暗隱忍,兩人為了權位不擇手段才會積下了無數枯骨冤案。
不曾想過,她千方百計地混進宮中。見到的卻是一個神色復雜欲言又止的太後和一個心地單純天真痴傻的帝王,而自己卻又將在今夜里成為那位帝王的伴侶。一切所思涌上心頭全都超出了她的想象,她不怕惡人,只怕人在眼前而自己卻分不清善惡。
思緒紛亂腳步都跟著慢了幾拍,返回林泉宮之時伺候沐浴的宮人已在園子門前候著。尹素問假裝淺眠才醒,剛剛開了房門便被一眾宮人簇擁著上了軟轎,幾盞白亮的風燈打頭身下跟著晃晃悠悠片刻便行至了林泉宮最中心的溫泉湯池子旁邊。
林泉宮始建得名全都來源于這幾汪天然的泉眼,冷水清甜熱水溫暖,除了留存觀賞的幾處其余比較集中的泉眼全都被圍攏于一處放置于偏殿之中,名為「玉露殿」。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這里的湯池專供皇帝與後妃使用。早年間帝後也曾來此沐浴過,後來許是覺得相距較遠便漸漸擱置了。如今林泉宮進了新人,尹素問又拔了頭籌,自然是被賞賜在此處沐浴了。
香花軟緞鋪陳各處。上好的花油妝面擱置任選。蒸騰的熱氣里全都是馥郁的香味。分不清是脂粉還是花香。
教習姑姑帶領幾名被熱氣蒸騰得粉面桃腮的侍女為尹素問寬衣,整個過程流暢自然既不需要問詢她的意見也無需等她開口安排,待她長嘆一氣之時已經整個人浸泡在了溫熱的泉水之中。
沒有山里石泉常有的土腥味。只有氣味清新的水汽圍繞,難得讓人歡喜高興。溫泉水滑洗凝脂大概就是如此了,周身的溫熱讓人心緒平靜,想要就此睡便可以將所有事情忘卻了,好的壞的,再睜眼之時或許可以全都不存在了。
一眾侍女皆在湯池簾幕之外候著,只留兩名手腳麻利的伺候。侍女下手輕重恰當,背上的暖帕又格外柔軟,尹素問正昏昏欲睡之時臉上卻冷不丁被潑了幾串水珠。
她胡亂抬手一拭又偏了頭去躲,眼楮卻是困倦到仍不願睜開,直到鼻尖被輕輕捏住才徹底清醒。
「嗚,秋水?你怎麼來了?」
冷秋水仍是眉眼彎彎的調笑模樣,一手捏了尹素問的鼻尖笑著看她,見她被水汽蒸騰的微紅面頰甚是可愛,虛點一下才又拿了巾帕為她拭去額間的一層薄汗。
「湯池里面昏睡,最是危險,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要注意。」
她難得有些正經關心旁人的模樣,手上的動作又分外輕柔,尹素問心里便是一暖。扭動幾下僵住的身子回過身去伏在湯池的玉璧之上,正好枕了冷秋水的一只手臂。
「何時來的,我當真是睡了,竟一點都不知道。」
她話音里還有一些將醒之時的迷蒙尾音,第一次露出些軟糯的模樣,也是第一次主動喚了冷秋水做。
以往時候尹素問一向覺得這深宮之中的姐妹相稱頗為虛偽,又自覺當年的尹萱萱是給自己留了不少姐妹陰影,遇著冷秋水之後雖是一見如故卻也只稱呼她是秋水秋水。此時此刻在她彷徨疑慮最需要人陪伴的時候,冷秋水一個自然撫慰的動作便有些撬動了她向來堅硬的外殼,尹素問沒來由就想要躲在冷秋水那里休憩片刻。
她第一次露出些小孩子脾氣,冷秋水也不再打趣,只一手扶住她半個身子,一手隨意攥了一點發尾在指間纏繞玩耍,任由她依賴片刻之後才又有些擔憂地關懷一句。
「今夜先選了你去我也頗感意外,想來想去總是有些放心不下,這才來看看。」
尹素問仰頭看她,隔著水霧都擋不住她滿心滿眼的關心,原本有許多的牢騷疑慮便也統統都說不出來了,只強撐一個笑臉,說一聲還好。
想想安然此前的幾句挑唆,尹素問原本還覺得自己應該要尋個機會與冷秋水解釋幾句,起碼不要讓她誤會自己是有意為之才捷足先登的。不過,此刻才一見著冷秋水,她便將這些無謂的客套也全都省了去。眼楮不會說謊,總有人能夠心靈相通,她與冷秋水不是一樣的脾性卻難得惺惺相惜相見恨晚。
除了自己的真實目的無法與她徹底言明,尹素問倒是很樂意承認,自己在這深宮之中竟也遇著了一個清澈干淨的有緣人。
她不說,冷秋水也不再問,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半晌,都有意繞開了今晚侍寢的話題。只臨行之際得了冷秋水一句囑咐,言說那皇帝許是個脾性古怪不好應付的,讓她一定要萬事小心。
何止脾性古怪,分明就是心智不全,尹素問自然是知道的。回一個了然的笑容反安慰冷秋水不用擔心,推門而出之時,尹素問才又有些疑惑,她竟然知道這侍寢之際自己只是要去「應付」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