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著就要有目標,活死人也要有目標。以前我的目標就是能有朝一日嫁給湛兒,如今已然是個死胡同,我立即更改了目標。我要復仇,為湛兒復仇。
是李涵親手殺了自己的兄長,湛兒一生辛勞,原本已忍受著巨大的肺癆之苦,卻生生被自己的弟弟鴆殺。林間火紅的香樟樹仿佛臻園閣外一叢叢火把,李涵猖狂得意的笑聲就像在耳畔。冤冤相報何時了,此時不了何時了。
阿央並沒有阻止我,畢竟因為李涵的篡位,迫使她和一眾女婢將大好年華浪費在了公主陵,沒準她也正想為自己逝去的青春報仇。
其實不是因為這個,阿央是個清純的小姑娘,埋沒青春的七年中,她什麼怨言都沒有,她沒有阻止我,完全是因為她阻止不了我。
墨靈因秘術而生,本身也具有了詭異的秘術。用墨靈的血,可以創造出一種名叫「步虛畫境」的畫作。步虛,顧名思義,就是神思步入一種虛無的幻境。墨靈只需以自己的血為墨,畫出一番過往的景色,就可以凝聚精神游絲進入這段過往。而若是旁人的血滴到畫上,精神游絲也會被牽入畫中的時空。
我想這樣為湛兒報仇。
方才也提到過,任何一種秘術都不能違背天道輪回,步虛畫境亦是如此。畫境能重現過往,但進入畫境的人不能隨意更改過往,一旦有人將畫中的過往更改,他雖然還活在幻境之中,但現實中的他就會死去。
而人的一生充斥著各種心願,有的心願甚至終其一生也無法實現。如果李涵也有這樣一個心願,那麼我為他創造一個幻境,讓他可以實現心中所想,他一定不會拒絕。一旦現實中沒有實現的願望在畫境中實現,畫境中的過往就會隨之改變,我的復仇就完成了。
機會來的很快,就像天意也站在我這邊。
芳菲四月,山中玉蘭花謝,芭蕉雨歇。
听聞唐文宗李涵前幾日新亡了愛妻,夜夜陷入夢魘,夢到亡妻歸來。他請來巫祝做法,巫祝在亡妻生前居所擺下法陣,將冥紙燃成灰燼,竟奇異的擺出了四個大字︰陽緣未了。意思是李涵的這位亡妻可能與陽間之人緣分還沒有散盡,李涵尚有可能與亡妻再續前緣。
我听聞七年前我和湛兒死後也曾有巫祝佔卜出我與湛兒姻緣線未斷,如今又有李涵和亡妻的預言,我想這些巫祝們還能不能再胡扯一點,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前緣可續,難不成要上演一台人鬼情未了。于是我只能總結出一點,就是巫師們想象力不錯,可以改行寫書,發展大唐文學。
但是我不信不要緊,關鍵是李涵信了。這些天他在全國範圍內廣求秘術士,希望哪位能人異士能完成他心中所願,與亡妻再見一面。
上天給了這麼好的機會,若不把握,那就真的辜負了老天的一份好意。
我和阿央收拾行李下山。出山後發現鳳翔城就在棲鳳山腳下。
下山的道路崎嶇難行,午時出發,直到日落才進城,鳳翔是大唐西京,雖未比得上長安奢華,但也是出了名的繁榮熱鬧。家家戶戶已冒出炊煙,臨街各種小吃攤上坐滿了人。一路下山月復中早就饑餓,滿街香噴噴的味道更讓我忍不住掉口水。
阿央善解人意地沖著一家包子鋪跑去,我樂顛顛地等著阿央送包子過來,等了好一會發現阿央自己啃著一個大包子慢悠悠走過來,嘴上被油抹得滑亮。
我盯著她手中露出一個肉團的包子,咽了咽口水︰「我的呢?」
阿央很詫異地抬起頭,抹了抹嘴︰「你不是沒有味覺麼,也需要吃東西?」
一股包子香撲鼻而來,我抽了一口氣︰「沒有味覺不代表沒有胃啊!」
……因為食不知味,飯吃的很是艱難,簡單吃過飯後我們找了一家離皇城最近的客棧住下。
這家客棧名字起得風雅,叫風月樓,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家青樓,大概正是這樣的店名,騙來了很多男旅客。女人多的地方生有關風月的八卦,而男人多的地方,就免不了生一些有關政事的八卦。
滿心想著明日的復仇事宜,入夜無心睡眠,阿央睡下後,我一個人下樓吃酒。旁邊正巧有一對商客模樣的中年男子同樣無心睡眠,正臨窗對弈。
兩人舉棋落子間,說起的是前幾日被李涵一杯毒酒賜死于大理寺中的溫家大,少卿。談話間捕捉到李涵的名字,我趕緊湊觀棋。
執黑棋的落了一子,對棋並不是很走心,反倒對這樁事很上心。「不知這少卿圖的什麼,放著好端端的大少爺不做,偏偏要得罪九五之尊。听說他暗中買下三百死士,買通宮中宦官混進大明宮,藏在戲台子後面。那日戲院內石榴樹上一夕之間掛滿白霜,天降甘露是祥瑞之照,老子有雲︰天地相合,以降甘露。皇帝大喜,帶著文武百官進戲園子賞甘露。興致正濃時三百死士從戲台後沖出來,殺了上百朝臣,若非神策軍及時趕到,恐怕連皇帝都會性命不保。當時皇帝就賜了少卿一杯毒酒自盡。
坊間流言蜚語都說當年皇帝是殺光了先帝的舊臣才穩固住自己的皇位,溫家在朝中只認個閑職,這才沒有引起皇帝的殺心。少卿此舉大概是在為先帝盡忠,可好端端一個溫府就這樣被滅了滿門,你說可不可惜。」
「可惜。」我插話道,依然心存疑惑,又問︰「可少卿若是為復仇,為什麼還要等七年,等到李涵皇位穩固了才動手?」
「這……」執黑子的男子轉著棋子想了想,落子後搖搖頭︰「這就不得而知了。」
執白棋的捏了捏下巴道︰「我倒是听說這其中另有文章,那溫在被處死前不是剛剛娶親麼……」他從陶罐子里模出一顆白棋捏在手指間,眼楮環視全盤,猶猶豫豫落子。
「管他什麼原因,區區一個貴族,敢和君王作對,結果從一開始就是明擺著的。」說罷,持黑子的男子抬起頭,笑至眼角,手中黑子落下,整盤白子被圍得無路可走,勝負已定。
「哎,又輸了。」執白棋的男子笑著嘆了口氣。
少卿之死是為湛兒復仇這種推斷沒什麼可信度,但也提醒了我,倘若我行刺李涵失敗,還要想個能夠全身而退的法子。
我揉了揉腦袋,覺得除非李涵自己求死,否則固若金湯的大明宮我只能豎著進橫著出。這樣一想,我覺得明天入宮不能帶上阿央。
兩個商客收拾棋具上了樓,只剩我一個人。我晃了晃酒壺里的酒,還剩半壺,不喝著實浪費,听說這家客棧的後院風景不錯,遂拎著酒壺去後院曬曬月亮,打算酒喝完了再上樓睡覺。
小園里靜悄悄的,連昆蟲都已入睡,幾片婆娑的樹影在夜風里輕輕搖曳,不知名的小花散著不知名的夜香。牆角的芭蕉樹長得已有人高,長長的葉子綠的透明,脈絡在月色中清晰可見。
我踏著滿園婆娑的月光,尋找一個可以落腳喝酒的地方。目光所及之處,卻看見不遠處的紅梅旁立著一個頎長的身影。
我所在的位置,看到的正好是他的背影,從影子可以看到他正雙手把玩著紅梅的一束花枝。花枝輕顫,枝頭已枯萎的花瓣失去最後一點支撐,直直掉落下來。他像是受到很大的驚嚇,急速弓子伸手接住那片飄落的花瓣,寬大的袖口中露出他修長的手指,似乎是月色的緣故,他的雙手也似月華般瑩白。
夜色清冷,照在他玄黑的錦袍上像是籠了一層薄薄的白紗,散開的烏黑發絲披在背上。
听到響動,他微微轉身,月光照到他好看的側臉,將每一寸輪廓都照的清晰可見。薄涼的唇,高挺的鼻梁,冷厲幽深的眸子,濃密的眉,遁入夢境的錯覺,這是我此生的執念。湛兒。
沒有任何思緒想這是如何發生的,腳底像踩了風,撲狠狠撞上他的胸膛,用力抓著他柔軟的黑色錦緞。
好听的聲音從頭頂貫下來,帶著隱約笑意︰「小姑娘,初次見面就投懷送抱,是不是不太好?」
我愣了一下,抬起頭,正迎上他低頭俯視的目光。這樣熟悉的面孔,他看著我,卻像看著一個陌生人。用力抱著他的雙手頹然打了個顫。
他看著我,雙臂舉在空中,心里一定想我是個很不貞潔的小姑娘,大晚上的跑出來佔他的便宜,但又不好意思推開我,他等著我自己松開。
我想要放開他轉身逃跑,但望著這張本該淹沒于世事的面孔,我手足無措,就往後退了一小步還踩到了自己的裙子,呀的一聲向後仰去。
他身手極好,在我即將跌倒的剎那,只稍稍拽住紅梅枝借力,整個身子就飛速一個轉身,像風一樣輕的轉到我背後,穩穩將我托住。在旋轉中飄起的玄色錦袍像大鳥的黑色翅膀漸漸合攏,花枝被他拽的左右搖晃,干枯的花瓣和葉子刷刷地落了下來。
他保持這樣的姿勢好幾秒,目不轉楮地看著我,眼楮里似笑非笑。我的臉刷的通紅,心砰砰的跳。
他將我放好,依舊似笑非笑︰「姑娘以後走路要,並不是每一次都能踫到身手好的人。」他對我點頭示意,轉身往客棧里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過頭︰「在下墨白,不知姑娘……」
我激動的臉發燙,搶著話說︰「墨源,我叫墨源。」
月色下他唇角一彎︰「哦?在下與姑娘,竟是本家。」
月華如雪,澄澈的夜空里凝固著濕漉漉的霧靄。身旁紅梅殘枝,徒令人想象雪地里的紅梅林,淡香縈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