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心急,沒等雨停我們就上路去找那位能解開笙歌身世之謎的神秘人物。
出長安城一路向東,策馬揚鞭將近半日,道路泥濘不堪,濕透的衣衫上濺了許多泥點,墨白終于勒馬停了下來。
我四下張望這片荒郊野嶺,坑坑窪窪的小路一直延伸到視線盡頭的蒙蒙雨霧中。
身後傳來墨白的輕笑聲︰「不打算下馬?難不成是想讓我多抱你一會?」
我全身一顫,連忙擺手︰「不……不是……」但心里卻驚訝萬分,不能置信的看著路旁一座破舊的茅草屋︰「我們已經到了?就是這里?」
墨白點點頭,翻身下馬,向我遞來一只手。
我猶猶豫豫地把手遞給他,仍目不轉楮盯著面前這座茅草屋,門口用作招牌的旗子已經泛黃褶皺,上面潦草寫了個「佔」字。
「你在逗我?你不是說要帶我來問笙歌的下落嗎,跑到風水先生這兒來干什麼啊。」
我一邊走,心里一邊犯嘀咕,墨白不會是被逼的毫無辦法,荒唐地想讓我給笙歌算上一卦,卜出她的下落吧?!
「你不是不信這些佔卜算命的東西麼?」我停下腳步踮起腳想要模模他的額頭,擔心他是被雨淋發燒了。
他笑著擋開我伸的手,把我往茅草屋里推︰「哪來這麼多話,雨這麼大,還不快進去。」
我滿月復猜疑地躊躇著推開門,門軸吱呀的響聲很大。像是已經許久不曾有人打開過。房屋內看起來比外面還要破舊,木頭的櫃子和箱子已經腐蝕的很嚴重,幾只破碗擺在外頭,碗沿都被磕踫出許許多多的溝壑,沒有一個是完整的,碗底沾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和油污,像從土里剛刨出來的老古董。地上全是濕的,屋頂大大小小的漏縫滴答滴答向下掉雨點,有的洞太大,甚至能露出外面的亮光。
這里越看越不正常。
突然有只老鼠從我腳底下嗖地竄。我嚇得大叫一聲。躥了起來︰「墨白,你帶我來這種鬼地方做什麼?!」
沒等墨白,一條破舊的棉被掛起的簾子後面突然傳來咳嗽聲。
我頓時嚇得捂住嘴,這種地方竟有人住?!
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有氣無力地在棉被後響起來︰「外面的人。若是過路討飯吃的。還是走吧。老頭子我自己還填補飽肚子,若是來佔卜算卦的,那就請進來吧。」
我看了墨白一眼。清了清喉嚨,向棉被後答道︰「老先生,我們不是來討吃食的,也不是來算命的,我們來向你打听一個人。」
墨白突然開口,駁回我的話︰「不,我們專程前來卜上一卦。」
棉被後的老頭咳咳地笑起來︰「老頭子我腿腳不便,還是請和姑娘里邊吧。」
老頭掀開破的露棉絮的棉被︰「要算什麼?」
他的樣子與長安街頭流浪乞討的乞丐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時值夏季,他依舊裹著厚厚的破棉衣,衣服上沾滿了已經發霉變黑的飯渣。
我有點嫌棄地不願意靠近,墨白已經貓腰鑽了進去,我站在外邊猶豫了下,也只得跟進去。
「地格,天命,壽數,福禍,姻緣,要算哪一個,我老頭子無一不通。」老頭兒一邊說,一邊模索擺在他前邊的幾張同樣破舊的骨牌。
我冷哼一聲,這老頭子窮的都沒人樣了,騙人倒是一套一套的。算卦一說,純屬子虛烏有,不過是耍嘴皮子賺錢糊口的手段。曾經有善佔卜的老道士在我的百日宴上預言說我是個長命百歲之人,可結果呢,我十八歲就葬身火海,不僅死了,還死的尸骨無存。
墨白倒是出奇地有耐心,模出一錠銀子放到老頭兒面前︰「算一個人。」
老頭子略微點點頭,從一摞骨牌中抽出一張︰「敢問要佔卜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他的眼楮是渾濁的,他在對墨白,目光卻毫無焦點地看向我,手指在床榻上模索著,模了半天才模到那錠銀子。我這才意識到,這個算卦的老頭是個瞎子。
墨白淡淡道︰「笙歌。」
老頭死寂的眼楮里仿佛有流光一閃而過,不能確信自己听到的名字︰「誰?」
「笙歌。」
老頭兒的神色忽然變得緊張惶恐,撒手將骨牌呼啦一聲推到地上,胡亂模索著往牆角縮︰沙啞渾濁的聲音明顯顫抖︰「你們是誰?你們是什麼人!」
我終于對這個老頭產生了興趣。
他難道果真認得笙歌?否則怎麼會一听到她的名字就有這麼大的反應?
墨白安撫地向驚慌恐懼的老頭兒解釋道︰「老先生莫怕,我們只是听說你是笙歌的遠房親戚,曾在笙歌落難的時候收留過她,她現在不知去向,我們想要找到她,所以才特意來向你打探。」
我听得一愣,望向墨白︰「這個老頭是笙歌的遠房親戚?誰告訴你的?」
墨白張了張口,又閉上搖頭道︰「我還是不說為好。」
「不行,快說!」我逼近他一步。
「當真要說?」
我不明白這樣的小事他何必還要賣關子,催促他道︰「當然當真,你廢什麼話!」
他嘴角噙起壞笑︰「玉緣坊的香梅姑娘。」
「你——你瞞著我又去玉緣坊找姑娘!」重要的是又是那個叫香梅的青樓女子!我登時氣急,揚起手臂就要朝他打。
他佯裝躲避,笑道︰「你看你看,我都說不告訴你了吧。」
老頭兒的神色漸漸緩和下來,啞著嗓子說︰「說的不錯。老頭子我確實認得笙歌……」
要不是今日還有更要緊的事,我定和墨白鬧到底了,不過眼下,只好暫且放他一馬,轉身向老頭兒問道︰「老先生,你能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嗎?「
老頭陷入沉思,毫無焦點的眼楮掃向我們,似在猶豫不知該從何講起。
「她是我弟弟的女兒,」老頭剛開口,聲音已經開始嗚咽。仿佛接下來要講的。是一段魔魘般的記憶。
「弟弟晚來得子,原本是件喜事,可惜那一年趕上西境大旱,顆粒無收。西境百姓們易子而食。弟弟原本打算將這孩子煮了去……听說是得了善人相助。才得以保全性命,那善人還為她取了名字,便是笙歌。」
他說的這些。和墨白所述殊無二致。
「可是誰能想到,武宗皇帝登上皇位後,下令征討回紇,當時笙歌的母親早已亡故多年,家中只剩父親和祖父,全部被征到了他的麾下,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回紇之戰雖已時隔多年,但我依然記憶猶新,夙沙炎在那場戰爭中為救李瀍,化身西境一抔黃沙,那慘烈的一戰中唐軍雖勝,卻傷亡慘重。
我一直覺得那場戰爭里最委屈的是夙沙炎,現在想想,其實真正受苦最多的是戰火中的百姓。
「那笙歌怎麼樣了?」我著急地撓撓頭。
墨白憑借身高優勢拍了拍我的頭︰「急什麼,听老先生說完。」
老頭兒嘆了一口氣︰「當時我在長安替人算卦,勉強糊口,對弟弟一家的遭遇並不知情,後來才知道,家破人亡的笙歌流落街頭,被賣進了玉緣坊。」
我一時沒反應上來,等反應上來時狠狠嚇了一跳︰「玉緣坊?!」
「好在沒過多久,有個文質彬彬的就替她贖了身,她無處可去,那就把她送到了我這里。我收養了她幾年,」老頭越說越吞吞吐吐,好像在故意隱瞞什麼事情似得,細節也全都漏掉了,只囫圇概括說︰「後來,卻硬是要去給一個王爺當婢女,我拗不過她,就讓她走了,從那之後,我便再也沒見過她。「
不過好在他說了半天,終于說到重點。「那王爺,可是當今陛下?」
「正是……」老頭兒點頭,神色不自然地繃緊了,說完,便不再言語。
如此說,老頭口中的笙歌確是我們要找的笙歌無疑了,找了這麼多天,事情終于快要水落石出。
老頭兒的一番話讓我想到了能找到笙歌的辦法,開心道︰「多謝老先生,老先生多保重!」說完迫不及待地拽起墨白往外走。
「,姑娘,請等一等!」老頭突然開口。
我吸了一口氣,暗忖他和玉緣坊里那個太子乳娘陳媽媽是一家子吧,怎麼都愛話說一半藏一半,等人要走了才把事情全說出來。
轉身回去之時,老頭兒表情頹唐︰「我這雙老眼已經瞎了,腿也走不了路了,我已經受到報應了。」
我一臉莫名其妙,心想,這和我有什麼關系。
他卻突然猝不及防地朝我和墨白的方向撲通下跪︰「姑娘若真能尋到笙歌,請姑娘一定轉告她,老頭子我對不起她,她大人大量,不要怨恨我,老頭子我在這兒給她跪下了,來生做牛做馬,老頭子也會償還她!」
我听得雲里霧里︰「你莫名其妙說些什麼啊?」
老頭什麼也不解釋,只一個勁地磕響頭︰「求求姑娘了。」
……
從茅草屋走出來,天已經放晴了,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忍不住問墨白︰「你有沒有覺得那個算卦的老頭很蹊蹺?」
老頭雖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笙歌的親人,但他剛一听到笙歌的名字的時候,表情明顯不是听到親人名字時候的親切和高興,相反的,他像撞見冤家一樣,很緊張,很驚恐,這是疑點之一。
還有一點,他雖然告訴了我們笙歌被他收留之後的經歷,卻語焉不詳,什麼細節都沒有。「照他那麼說,他收養了無家可歸的笙歌,養育了她好幾年,這分明是他對笙歌有恩,可最後他怎麼突然又下跪又磕頭的,說他對不起笙歌,還讓笙歌饒恕他?這不是很奇怪麼?」
墨白不置可否,雲淡風輕地換了個話題︰「你想到了找到笙歌的辦法?」
這一次換作我賣關子,得意道︰「回去你就知道了。」
墨白︰「……」
不管老頭隱瞞了什麼,他已經把我們解開這團亂碼的關鍵找了出來——笙歌曾被賣到玉緣坊。
所以只要我作出一幅步虛畫境去到那時的玉緣坊,就能找到玉緣坊里的笙歌,也就能順著這條時間線得知她最終的下落。
回府之後,我迅速搬來筆墨紙硯張羅開,一邊研墨一邊暗自贊嘆墨白這一次幫了大忙。如果不是墨白找到那個奇怪的老頭,找到笙歌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
「雖然你有的時候挺討厭,但有的時候也挺讓人離不開。」
「哦?」墨白坐在窗邊玩弄折扇,偏過頭,臉上浮起得意神色︰「那我是討厭的時候多一點,還是讓你離不開的時候多一點?」
我朝他做個鬼臉︰「討厭的時候。」
墨白︰「……」
玉緣坊很快在筆下落成,我把手伸到畫卷上空,舉起匕首對準手腕,多年不曾割腕取血,竟有一點不敢下手。
墨白不經意抬頭,發現我舉止躊躇,合起折扇問︰「怎麼了?」站起身朝我走來,看到我一手拿著小匕首比在另一只手的手腕上,輕輕拿折扇敲了敲自己的左肩,想了想,問︰「怕疼?」
我抬起眼楮看著他,點點頭。
換做幾年前,我一定會一邊舉起匕首朝他比劃,一邊逞強地大嚷︰「我才不怕!」可這些年,他已經太了解我,最知道我什麼時候是真的堅強,什麼時候是假裝。
他走到我身後,一只手輕輕附上我的眼楮︰「看不見,會不會好一點?」
溫柔的觸感,溫柔的聲音。這個人,天下女子可望不可即的人,他有一雙瑩白修長的手,手中的筆可以畫出傾盡天下的水墨,此刻溫柔地附在我的眼楮上,屬于我一個人。
屋子里靜悄悄的,顯得窗外雨打樹葉的聲音格外清晰。心底漸漸有了勇氣,匕首劃上手腕的皮膚,細長的傷口也並不覺得多麼疼,血珠順著刀鋒滴到畫作上。
他蒙在我眼楮上的手指漸漸松開,眼前連綿陰雨已經驟然變換成晴朗深夜,夜空無月,繁星滿天。鱗次櫛比的長安城處處張燈結彩。玉緣坊坐落在我們身前,尤為富麗堂皇,氣勢磅礡的建築被各色燈光映出繽紛色彩,坊中華燈初上,璀璨如白晝,人流攢動如潮,人聲聒噪,正是長安最繁華處。
人流熙熙攘攘間,高聳的角樓上突兀響起一支冷笙,縹緲悠揚如同人間天籟,與燈紅酒綠的玉緣坊格格不入。
角樓四面掛著一層薄薄紅紗,紅紗後隱約露出一個縴細的女子身形,下頭聒噪的人群一時寂靜無聲。
玉緣坊里里外外,無論男女老少都張大了嘴,直直抬頭望著角樓上紅紗翻起時露出的一截月白裙紗。
時空仿佛已經停滯,只有清冷音符在靜止的空間中悠揚婉轉。
寂靜持續了數秒,人群中才突然響起一個贊佩的聲音︰「一闕笙起,一城聲落——果然名不虛傳!」
另一個聲音也響起來,帶著無限可望而不可即的垂涎︰「美人佳音,若能登上角樓親眼目睹,此生或可休矣!」
一個聲音嘲笑︰「做什麼白日夢,那位姑娘,豈是我等普通百姓想見就能見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