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天子一朝凰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吻長絕

作者 ︰ 鹿家少爺

回憶停在這里,炎炎烈日下,院中卻飄來一陣陰森涼意。笙歌將玉佩緊緊貼近胸口,毅然走進清涼院。

冰玉堆砌的殿堂中,當年那個小小的人兒孤坐在王座之上,已長成令傾城女子也自愧不如的模樣。銀白長發,瑰紅衣袍,尖瘦的下巴,邪魅的鳳眼,和那時八歲的樣子完全不同。她久久仰望著他,這樣仰視的角度,仿佛遙不可及,這張美麗的臉,額頭生長著恐怖的封印,超越了世人美的極限,步入邪與魔。

世人害怕這樣的他,將他視為怪物,可她在他的邪魅中看到了死亡,看到他消瘦不堪的手和慘白的面龐,她想象不到戾火是如何折磨他,將他折磨成這副模樣。

她抬起頭久久望著他,壓抑著心中所有的情緒,輕輕說︰「從今往後便由奴照顧王爺起居。奴,奴叫笙歌。」

正如墨白所言,李溫早已不記得她。

對于身為皇族的李溫,他的眼楮仰望的是那個站在天下人之上的權力巔峰,所謂成大事者怎可流連兒女情長,李溫在這一點上天生繼承了李怡的思想。笙歌固然是個天下難得一見的美人,而他當年縱馬救下她一命時,絕對沒有任何非分之想,畢竟那時候他還只是個八歲的小孩子。

對李溫而言,他只是隨手做了件仁義之事,就像隨手施舍乞丐幾個銅子,他從未放在心上,轉身就拋之腦後。甚至不記得她的模樣。

他低頭看著腳下的白衣女子,生的真美,他心想,卻不知這美好的人早已在多年前就將心意交付與他。

「寤寐紫宸梨花落,落花成雨,雨中笙歌繞。好名字。」

笙歌靜靜听他說完,嘴角揚起又苦又甜的笑意。

縱然她從未奢望他還記得她,看到他果然忘記了自己,還是有一點失望。但她在他這句話中听到了一線希望。

寤寐紫宸梨花落,紫宸殿。帝王夢。他的雄心還沒有被異病完全打倒,听到這句話的時候,她就知道,她是該來的。

日子一天天。在李溫心境中所看到的那些故事都在這個畫境中一幕幕重新上演。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站在了笙歌的角度。

那一日,她冰好涼茶。李溫正獨自坐在粗壯的梨樹下,懷中抱著古琴出神。

她輕輕走到他身後,她以為他沒有發現,但他卻輕聲嘆了一口氣,偏頭看了她一眼︰「我此生再也不會彈琴了。」他的聲音全是委屈,眼神卻冷漠如冰。

「奴知道。」她靠他近一些。

她知道,他原本那麼愛琴,八歲時就能彈得一手驚艷世人的《千秋歲》,如果沒有發生意外,他的琴音必將流傳為一段亙古的佳話,但這把琴,險些要了他的命,他再也不會撥動一根琴弦了。

李溫嘴角噙起一絲苦笑︰「他們都說我是殺人嗜血的魔物,你不怕我?」

笙歌,望著面前這個紅衣白發的男人,他邪魅的鳳目中結著厚厚的冷霜,她只是淡淡道︰「奴知道,那不是王爺的本性。」

微風拂過,李溫鬢前亂發掃下,遮住一只眼楮,另一只眼楮憂傷地望著懷中古琴,似是想起難言的往事。

伴著微風,她才隱約嗅到空氣中淡淡的血腥。被吹得翻飛的紅衣間,露出他那把血跡斑斑的佩劍。

她不由自主後退一小步。

他又殺人了。

「我只是坐在庭院門口,想看一看外面的人,外面的風景,那個人喝得爛醉如泥,朝我走過來,對我說,我已經算不得一個人了,為什麼還要活著呢?為什麼不去死呢?說出這樣的話,他難道不該死麼?」

他語聲輕慢,仿佛只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可神色卻越來越痛苦。

「我的心性越來越不受我自己的擺控了,有時候,我明明知道那是不對的,可我控制不了它。終有一日,我會變成一個只知道殺人,只知屠戮的魔。」他慘淡地抱緊了古琴,望著笙歌的眼楮,他在她那明亮的雙眸中看到了一個連他自己都認不出的影子。

「奴知道王爺曾經很善良,珍視每一個生命,無論她有多卑微。」她說著,只是想起了自己。如果沒有他,她早就死了。

那一天,他說過的話,在她耳邊陣陣回響——這樣天生麗質的美人,為何要自尋短命?——若不棄,溫願與合奏一曲千秋歲——命運不是上天注定的,而是掌握在自己手里,只要想要改變……

如今,被他救下的那條性命救站在他面前,為他端著涼茶,可是他已經認不出她了。笙歌暗自吸了一口氣,沒關系,他忘了,那就由她替他記得。

于是她一時沒有忍住,對他說︰「這清涼院中只有你我二人,而奴又長王爺幾歲,若王爺不嫌棄,願叫奴一聲,便是奴的萬幸了。」

「做我的……?」李溫錯愕地看著他。

當初是他一張口便叫她,如今他卻不明白笙歌為什麼會提出這麼莫名其妙的要求。

「王爺不願意?是奴痴心妄想了……」她嘴上說著,心里卻隱隱絞痛,她所痴心妄想的,何止是讓他喊自己一聲?

李溫卻輕笑︰「。」

「什麼?」她一瞬間以為自己听錯了。

「你不是說,讓我叫你?」

笙歌笑起來,她的笑容,美得讓人流連忘返。她心想,他叫她一聲,她便要守護他,他曾經改變了她的命運,這一次,換她來拯救他。

日子一天天,在笙歌的一步步精心計劃下。薄涼無情的李溫果真陷入她為他編織的情網。

或許我這樣說並不確切。

雖然笙歌的確是故意讓李溫愛上自己,但她對他的情是真的。每一天的陪伴,她是真心相待的。在她內心深處,她也希望李溫愛上自己罷?

時光流轉,轉眼便到了玉涼山上耬斗花開的時節。

天色向晚,紫霞近在咫尺,她喜歡的人站在她面前,世人說他薄涼無情,可她感覺不到,因為他看她時的眼眸里。分明滿是情義︰「是你救了我。我不知道什麼才算做喜歡。可我想得到你,這算不算得喜歡?」

這句話她等了太久,等他真的說出這樣的話,她卻只想要流淚。她想。他只是忘記了。不是她救了他。若要細算起來,是他先救了她才對。她偎在李溫懷中,這個人看起來是那樣冰冷。可他的胸膛卻如此溫暖。

他的聲音從她頭頂貫下來說︰「我不在意世俗的枷鎖,我想要娶你,,你可願嫁與我?」

她的身子猛然一顫。她願意,他是她默默喜歡了很多年的人,如果她只是為情而來,只是為得到他而來,此刻的她就已功成圓滿。可她還有她的事要做,她離開玉緣坊,來到清涼院,千辛萬苦讓他愛上她,一切,都只為了能成為他通往帝王龍座的墊腳石。她是心甘情願的。

她想要嫁給他,只是不能夠。她踮起腳尖輕輕吻上他額頭的封印。

李溫將她擁在懷中,他緊閉雙眼,並沒看到此刻的笙歌已經淚流滿面。

他把這個吻視作開始,而她把這個吻視作訣別。

那天晚上,她回到自己的房間,終于忍不住痛哭失聲。「你真的喜歡上我了,我本該開心的,為什麼卻這樣難過呢?」

她自己問自己,而這個問題的答案,她比任何人都明白。

笙歌和李溫這場戀愛,笙歌要比李溫辛苦許多。她從一開始就清楚的知道這段感情不會有任何結果,卻還要裝出一無所知將這段感情繼續下去,卻在一次次和李溫的相處中愈陷愈深,直到李溫真的愛上自己,還要假裝毫無情義地背叛他。

她用了真情實意來扮演虛情假意,在這場扭曲的感情的終點,她想要好好守護的人,卻不得不被她親手傷害。

即使這樣,她最初的決定卻從來沒有動搖過。她注定要讓他難過,唯有如此,才能逼他重新撿起自己當初的夢想。可她讓他難過,自己卻比他還要難過。那一夜,她睜著眼楮望著床幃,望了整整一夜。

幾日後,她趁李溫睡著,獨自一人離開清涼院,上了玉涼山。

少卿已經等在山頂,深夜的山頂寒涼無比,呼吸間有淺淺霧氣。

笙歌站在耬斗花叢中,雪白衣裙像極了流光的花瓣,而她的臉龐比花還要美麗。

「阿溫要娶我,先生,你听到了嗎?他說他要娶我。」她彎起嘴角笑,聲音里卻帶了哭腔,像是在對少卿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少卿轉了轉拇指上的扳指︰「既然如此,姑娘還要如此一意孤行嗎?」。

笙歌毋庸置疑地點頭︰「阿溫救過我一命,我理應報答,他受冰蠱煎熬是我的親人所為,我也理應償還,幫他完成他夢寐以求之事,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

「姑娘怎麼知道溫兒最夢寐以求的是什麼?」

笙歌目無焦點地望著天空圓月,答非所問道︰「將靖懷太子約入竹林之事,就有勞先生了。」

少卿听得出,笙歌不願讓他再勸她,無論他勸多少次,她認定了的事,絕不會後退半步。他只好做出退步︰「我幫你聯絡太子當然不成問題,但姑娘便是要幫溫兒,又何必要做到這種地步?你最知溫兒稟性,他會殺了姑娘的。」

笙歌仰起臉,月色將她本就白皙的臉龐映的愈發慘白。她慘淡地笑︰「我已經知道他的心意了,這樣的話,即便死了,也不會覺得有什麼遺憾。」

夜風隨意撩撥她的長發,話落是長久的沉默。

最終還是少卿打破了沉寂︰「我還是那句話,姑娘當真覺得值得?」

少卿第一次這樣問她,還是在玉緣坊的角樓上。明明才剛發生不久,卻好像已經了許多年。那時她就清楚的知道,一旦走出這一步,就是萬劫不復。她在這條萬劫不復的道路上走到如今,已是箭在弦上,早已沒了退路。

她為情而來,為報恩而來。這就是她愛一個人的方式,這就是她還恩的方式。

她如同當初一樣沒有直接回答少卿,而是跪地對他行了大禮︰「起事那夜,我會托人將嫁衣轉交給先生。若我沒能活下來。就煩勞先生把我的嫁衣葬在這里。」她的聲音平靜如同寧靜的湖水,卻藏著深不可測的死亡的慘烈︰「我活著不能嫁給他,即便是死,也想帶著他留給我的好的記憶死去。」

一席話落。俯首三拜︰「先生恩情。笙歌來生必報。」

……

雖然笙歌早晚都要與李溫反目成仇。但我私下想,東宮易主並不急于一時,她大可和李感溫留下一段美好回憶。再行動也不遲。我為笙歌敢到惋惜,所以這樣想,可是天意並不這樣想。

她甚至連嫁衣都沒有做完,李怡戰死的消息就從河湟戰場火速傳至長安。

那天夜里下起薄雨,輕敲瓦片奏出哀轉千回的調子。

笙歌湊在油燈下,一針一線在華麗的嫁衣上繡鴛鴦圖騰,她的繡工很好,前幾日輕輕巧巧便繡上了一朵牡丹。今夜卻不知為何心煩意亂,修修改改無數次始終不盡人意,她將繡好的圖案再次拆掉,捏著繡花針重新扎進衣料里,繡花針從衣料後穿出來,只一剎那愣神的工夫,不偏不倚扎到她的手指上,她猛然將手縮回,一顆血珠沁出來。

窗子在這時吱呀一聲輕響,她抬頭時,半開的木窗外已站著一副陌生的面孔,一身漆黑,與漆黑雨夜同色。

「皇帝駕崩的消息已經傳到大明宮,遺詔……靖懷太子登基稱帝。」陌生女子頓了頓,壓低了聲音,混合著淅瀝雨聲,听不太真切︰「群臣眼下正在商議登基的具體時間。」

笙歌手中的嫁衣不自覺地松開,起身走到窗邊,懷中的玉佩卻在起身的瞬間從懷中滾落。

啪的一聲,上好的玉,掉落的高度也不高,落地卻瞬間摔成了好幾瓣。

笙歌驀然望著腳下碎玉,玉石上刻著的「溫」字也四分五裂。她眼里閃過莫大痛色,嘴角卻揚起牽強笑意︰「看來,是天意要我和他在此分別了。」

她抬起頭,痛色淡去後的眸子里沒有一分猶豫。「朝堯先生那邊如何了?」

「先生已經暗地里通知了幕府暗養的死士頭領,明日就會帶人來清涼院,向王爺提及發難東宮之事。」

笙歌略有所思,道︰「要你去西山尋的黑色曼陀羅,可尋到了?」

女子點點頭。

「那便好,」笙歌走到窗邊︰「明日帶著它到荷塘邊找我,你清楚該怎麼做吧?」

話音剛落,門口忽有聲音響起︰「你在同誰?」

笙歌神經瞬間繃緊,轉過臉去,李溫推開房門,正站在門檻里收傘,並沒有往她這邊看。她回頭看了看窗子,窗外的黑衣姑娘已瞬間消失不見。

她定了定神,輕描淡寫道︰「哪里在同人講話,風聲而已。」說完,將木窗關緊。

李溫並沒在意方才的響動,視線轉向油燈下大紅的衣裙。他走近了,將衣裙托起,眉眼含笑︰「這麼晚了,你還在繡嫁衣?」

緊繃的弦終于松開,她松了一口氣︰「總要趕在大婚前縫好才是。」

李溫坐到桌旁,鏤空的紫檀木椅與他大紅衣袍極配。

「你就要嫁給我了,笙歌,你可開心?」他生的本就邪魅,這夜忽閃的油燈制造出的光和陰影,將他的邪魅發揮到了極限。

她看著面前這個人,看了良久。「開心,很開心的。」她說著,眼角驀地旋起淚花,可終究不能在他面前流下來。她跪臥在紫檀木椅下,把頭枕在他的腿上,悄無聲息地抹了抹眼淚。

淚跡干涸後,她才抬起頭重新看向他。她心想,這怕是最後一次如此仔細的仰望他。她愛上的人,她想要守護的人,他天生適合坐在高高的位置上,讓人用盡一生來仰望。

「阿溫,如果我以後做了什麼傷害你的事,你一定要把它忘掉,你只要記得,我喜歡你,想要嫁給你,無論今後我在不在你身邊,我的心都在你這里。」

他笑著低頭撫模她細長的眉︰「你以後會在我身邊的,不是麼?」

「是,我們已經約好一起走到歲月盡頭了。」她點點頭,對他擠出一個笑。

對她而言,明天的日出,就是歲月的盡頭。

這一夜,她枕著他的腿睡著了,這是她陪他的最後一夜,寧靜的叫人想要流淚。

直到她睡熟,李溫才輕輕起身,把她抱上床。他轉身離開之時,豆大的淚珠從她緊閉的雙眼滑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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