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復生的墨靈,無論身與心,都停留在死亡之時的狀態,直到殘存在畫像之中的靈魂完全碎裂。
我想不出任何能讓我的形容發生變化的辦法,只能猜測︰「會不會是你看錯了?」
「絕無可能。」月藍斬釘截鐵道。
「那……你看到原因了麼?」
月藍無奈的搖搖頭︰「我所看到的都是未來的殘像,這些殘像的出現時混亂的,時間上沒有次序,我原本也很是驚訝,想要多看到一些,可在那之後,姑娘的未來殘像里出現了一個很奇怪的人。」
她同我一樣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抬起一只手臂放到桌子上,露出她手背上那個奇異的半心形胎記。「我見到的那個人,他的手背上有和我一模一樣的標記,自他出現之後,殘像就變成一片空白,後來,我再想看到姑娘的未來,便什麼都沒有了,不光是姑娘,任何人的未來我都無法預見,就好像這樣的能力已經從我體內消失了。」
我們大眼瞪小眼地望著對方,我撓撓頭︰「這是為什麼?你看清你說的那個人長什麼模樣了嗎?他是誰?」
月藍搖搖頭︰「他的臉和身形都是模糊的,唯有這個標記很是清晰,我隱約覺得,他穿的是一身戰甲。」
這幾乎是一個沒任何用處的情報,現在大唐到處都是戰火,到處都有穿戰甲的人。
我們又沒話找話地閑聊一會,直到午膳時間。椒房宮的婢女請她回宮與陛下一同用膳,她才站起身。
「無論如何,今日都謝過姑娘了。」她臨走,向龍鶴山深處遙望一眼。
我送她到豐華殿外,椒房宮建在高處,山中樹木郁郁蔥蔥,從這個角度,只能看到一個閃閃發光的金色屋頂。
「月藍,我可不可以冒昧問你一件事?」
她回過頭,遞給我一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表情。
「你是不是想要回到李曄身邊。所以才去刺殺李儇的?」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而是看似答非所問地回答︰「我已經離開夫君五年了,我每天晚上都夢到他,夢到我們在信州城里的日子。五年。我把《二月藍》練習地行雲流水。可卻不能吹奏給他听。」
她對李曄的一往情深我是明白的,李曄為她放棄了皇位,和她在信州封地相守一年。已經是他最長情的告白。可是如今皇族蓄勢反擊,欲重新奪回江山,招兵買馬壯大實力固然不可或缺,但皇族內部的穩定也至關重要,李儇雖然無道,但至少仍是大唐的象征,月藍執意要行刺李儇,就是在拔掉這支反攻力量的大旗,旗子一倒,軍心必然會亂。
「縱使李儇百般不是,可我看他待你是一片真心的,哪個皇帝不是三妻四妾,他卻能遣散後宮,還不惜與天下為敵,為你修建阿房宮……」
她冷言冷語打斷我︰「那些東西,我從未想要過。」
我爭著解釋︰「可那至少是他的心意,就連你要殺他,他都不怪罪你,天底下沒有幾個男人能寵一個女人寵到這樣的地步。」
月藍不屑地冷哼一聲︰「沒想到你會替他說話。」冰冷淡漠的聲音,一點都不像平常的樣子。
我自討苦吃的遭了一頓白眼,垂頭喪氣地獨自感慨一聲︰「我不是替任何人說話,我只是不希望節外生枝。」
……
沙陀族李克用派人送密信前來,說他願意考慮和皇族聯盟之事,不日將派遣親信前來商談條約。
幾天之後,沙陀族的使者如約到來,墨白更是早出晚歸,幾乎所有時間都花在和李曄商議軍情上。
我平日里閑著無聊,就時常跑去找月藍聊天。
風和日麗的一個傍晚,龍鶴山上霞光漫天,百鳥歸巢,沙陀來使即將回去復命,墨白與李曄早早便去準備盛宴為其送行。听說這回他們談的很好,沙陀族願意借出十萬大軍,在皇族反攻之時助一臂之力,而李曄則應允大唐復國之後,將割讓河中地區十五州,劃至沙陀族轄地。
我心下想著此等大事李儇作為皇帝也應出席,便拎了一盒點心,上椒房宮找月藍。
以往李儇不在的時候,月藍通常都會練習吹簫,今次不知怎的,椒房宮里靜悄悄的,仿佛沒有人似得。
月藍早有吩咐下人我可以自由出入椒房宮,是以我抱著點心盒子大搖大擺走進去,沒有受到任何阻攔。
「月藍,你在做什麼?午睡還沒醒麼?」椒房殿里空的能听到我自己的回音。
轉過幾道牆,金玉琳瑯的裝飾令我眼花繚亂,唯獨半掩的房門內,一席清涼的水藍色令人耳目一新。
她表情很嚴肅,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塑。我納悶地走過去,一推門,才看見隔著一張寬大的方桌,李儇就坐在另一邊,同樣表情嚴肅。
我進退兩難地慌忙俯身行禮︰「啊……不知陛下在此,小女又冒昧了……」
「墨姑娘,你怎麼來了?」月藍偏過頭詫異地看著我,好像之前在專心的想事情,我叫了她許多遍她都沒有听到。
「我原以為陛下去參加送行宴,便帶了些吃食來找你,可是……」我低頭掃了一眼桌子上林林總總的菜肴,尷尬地藏起了自己簡陋的食盒︰「這麼豐盛的晚餐,想必比軍中的大宴還要豐盛,怪不得陛下不去參加送行宴呢。」
提到吃的,他們兩個的表情好像比方才更嚴肅了,兩個人都盯著自己的酒杯,全然當作另一個人不存在。
氣氛陰沉,我傻傻在原地杵了一會。不自在地聳聳肩膀︰「怎麼了?怎麼都不說話?」
本想活躍一下氣氛,結果兩人都不理我,我自討沒趣地主動拿起筷子,向其中一道扣肉指了指︰「不說話就快吃飯呀,你看,菜都涼了。」
李儇突然抬起眼楮,話里有話地哼道︰「墨姑娘若還想留著性命去找墨公子,就最好不要動筷。」
「什麼意思?」我夾了一半扣肉的竹箸停在半空,突然明白他此話何意,扣肉嘩的落進下面的魚湯里︰「難道……菜里有毒?」
椒房宮里安靜的詭異。卻不是真的安靜。更像籠罩在火藥外面的一層假象,一旦撥開,火藥的轟鳴就會響徹天地。
一觸即發的凝重最終被月藍蒼涼的笑聲打破︰「陛下說的不錯,這些菜都是妾身親手為陛下做的。每一道菜里的毒。也是妾身親自為陛下加的。」她的口氣近乎炫耀︰「妾身一點都不覺得這麼做過分。」
她的目光終于越過琳瑯滿目的菜肴。落在李儇的餐盤里,這時我才注意到,李儇的餐盤是銀質的。盤里放了一塊魚肉,而魚肉附近的盤子已經變黑了。
月藍果真又行刺李儇了,不過,她不擅長做刺客,每每都會露出破綻,被李儇識破。
「陛下當年不就是把毒藥下到妾身的糕點里,想要毒死妾身麼?那時妾身可沒想到要拿銀針試毒。妾身今日也不過是效仿陛下罷了。」
李儇情緒激動起來︰「朕從來沒想過要讓你死!」
這個人真是奇怪,別人殺他他都沒像今日這般激動過,听到月藍提起他對她下毒,卻激動成這樣。
月藍卻看著他通紅的臉,冷冷發笑︰「可陛下確實讓妾身吃了有毒的點心,不是麼?」
李儇攥緊了拳頭,聲音近乎咆哮︰「事實證明朕沒有讓你死!」
「事實只能證明是我夫君救了我!」她也跟著嚷了起來。
但李儇的咆哮立刻壓過了她︰「他已經不是你夫君,朕才是!」
他一拳擊到桌子上,震得滿桌盤碟顫動,杯中酒濺出幾滴。李儇長得文靜,發起怒來卻總是十分可怕。
她一動不動望著他發怒的樣子,似乎被他的模樣嚇到,話里一副哭腔,表情卻是嘲笑︰「天底下沒有哪個夫君會拿著自己妻子的性命去要挾別人!」
這件事終究是李儇理虧,想辯駁,卻沒有了底氣。
「朕與你打過賭,只要你給朕時間,總有一天朕會讓你心甘情願留下。」咆哮之後,他的聲音恢復一如既往的平靜。
月藍一口回絕︰「不會有那一天的。」
「你想要什麼,朕都會給你。」
這句話好像觸動了她,她突然抬起眼楮︰「妾身想要回到七爺身邊。」
「唯獨這一條朕不答應!」我看到了李儇眼里那一瞬間的驚慌,就好像一個三歲的孩童被別人搶走心愛的玩具。
他的溫和仿佛是在央求︰「除了離開朕,其他的無論什麼朕都答應你。」
月藍冷笑一聲︰「可除了離開陛下,其他的妾身都不想要。」話落頭也不回地拂袖離開椒房宮。
我尷尬地留在座位上,走也不是,繼續待下去也不是。
李儇呆坐在座位上,脊背挺地直直的,好像逞強地在外人面前保持高傲,可眼里灰色的失落已淋灕地出賣了他,他一席干淨的白衣依然出塵美好,可這一瞬間,他的頹廢,無助,掙扎和絕望,終于能夠把他和那個為紅顏而失掉江山的無道昏君聯系到一起。
「陛下……」我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朕知道你想問什麼。」李儇兀自笑了一聲。
其實,連我自己都沒想好要說什麼,只是覺得不能一直一聲不響地悶下去。
他夾起那塊浸了毒的魚肉,仔細翻轉端詳︰「若沒有絕對的把握,朕絕不會拿她的性命冒險,朕恨不能把心交給她看。」
「小女不敢懷疑陛下對藍妃的心意,只是對藍妃而言,椒房宮就好比一座黃金雕琢的鳥籠,陛下把藍妃關在籠子里,再華麗的牢籠都是束縛,如果陛下真的愛藍妃,或許應該成全她。」
說到底,這是他們的家事,與我沒什麼關系,我也沒有打算摻和進去,只是在一旁看著,以旁觀者的角度說句公道話而已︰「七王爺救下月藍的時候,他對月藍說,她再也不是誰的奴隸,她是自由的,所以,他沒有強留她,她是自願留在七王爺身邊,可陛下什麼都能給她,唯獨不能給她自由——」
「你什麼都不知道。」他將我打斷。
「陛下覺得,我應該知道些什麼?」
「報——」傳信官雙手捧著一道奏表一路小跑,跪地將奏表奉上︰「啟稟陛下,沙陀族使者已經啟程,這是此次七王爺與沙陀來使簽訂的條約,請陛下過目。」
李儇拿來奏表,盯著奏章外「壽王曄呈」四個字,抬眼之時冷光忽現︰「七弟與沙陀族簽了條約?朕卻如何不知?」
傳令官奏道︰「七王爺說陛下公務繁忙,這點小事不用勞煩陛下,所以就代陛下與來使簽了合約。」那副語氣仿佛李曄這麼做就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李儇舉著奏章停了片刻,忽的冷笑一聲,連第一頁都沒有翻開,隨手扔到地上︰「既然如此,還拿給朕看做什麼。」
傳令官走後,我撿起地上的奏表︰「割讓河中十五州的事,七王爺從來沒有奏報過陛下?」說者無心,听者有意,李儇斜睨我一眼︰「墨姑娘若對朕之事上心的話,與其在這里看朕的笑話,不如替朕把月藍找回來。山間夜里寒涼,朕怕她受了風寒。」
我正愁找不到理由離開,他這樣一說反倒覺得是種解月兌。夜色已經深了,龍鶴山上的夜空仿佛離地面很近,伸手可摘星辰。
我在回豐華殿的路上看到了月藍,川中的山很陡峭,她站在懸崖邊上,像枝頭一片搖搖欲墜的樹葉。
「除非他死了,否則我永遠都回不到夫君身邊。」
她好像知道我就站在身後似得。
她望著懸崖下發呆,不知心里在想些什麼,崖底有隱隱流水聲傳來,但景色已完全籠罩在黑暗的夜色里。
「以我的能力,我根本殺不了他,墨姑娘,你也說你我有緣,你願意幫我嗎?」。
「我不會幫你的。」
其實如果不是為大局考慮,我也不是不支持月藍的所作所為。作為一個國家的統治階層,國土就是皇族的臉面,而李儇當政後治國無方也就罷了,遇到起義軍根本不反抗,只知道夾著尾巴逃走,實在是李氏一族莫大的恥辱。若我還是皇室中人,早就提把刀架到他脖子上。
「你也知道,他畢竟是一國之君,我做過許多荒唐的事,但弒君這種事,我萬萬不會做的。」
「也是。」她悵惘地繼續望著深不見底的懸崖,再沒與我說話。
從那一夜之後,她還是時常出入豐華殿,有了新鮮的吃食也常常叫我到椒房宮享用,她再也沒對我提過行刺李儇的事,日子過得悠然和諧,看起來沒有任何不妥,我以為她最終還是放棄了。但有一次偶然間听到李儇強行將她抱在懷中,半開玩笑地笑著問她︰「這是你第幾次想殺朕了?」
她認定的事,明知不可為也要為之。我想,好在李儇對她一片痴情,不然她有幾顆腦袋也不夠砍。
只是可惜這一次又被墨白猜中,事情,遠遠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簡單。(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