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嫣尚禾的死,連尸骨都未留下,埋在棲鳳山後山那座墳墓下的,是如嫣尚禾和即墨的日月雙劍。
恭懷在墳塋四周設下迷陣,從此離開棲鳳山。
他認為,如果不是大唐朝廷腐朽,安史之亂不會爆發,即墨也不會從軍,最後就不會戰死沙場,如嫣也就不會去救他;如果不是大唐軍隊貪生怕死,起義軍也不會那麼快兵臨鳳翔,他不會戰死,如嫣也不會將自己的魂魄分給他;他思來想去,只總結出一點——是大唐逼死了如嫣尚禾。
他開始了復仇,並將復仇對象指向了李唐王朝。
他知道以他一人之力,硬闖進大明宮根本行不通,他要有一個理由,讓大唐的皇帝主動召見他。
于是,他開始勤奮練習水墨。
墨靈秘術依賴于水墨,無論是人還是物,修習墨靈秘術之人都需將其畫出,所以修習七年墨靈讓恭師父的畫技大增。但世人都以為他年僅二十四歲就輕松成為了大唐的水墨才子,卻是謬傳。
他被冠以水墨才子名號之時,實際已有七十歲高齡,因墨靈秘術本身是打破時間與輪回的界限,所以秘術士也受其影響,無論歲月流逝,內里五髒六腑衰敗不堪,容顏卻變化的異常緩慢。
我滿周歲的生日宴上,父皇邀他進宮赴宴,他等了五十年的機會終于到來。
他順利留在了宮中,成了我的師父。可他終也沒能在戒備森嚴的大明宮中刺殺我的父皇。
我五歲的時候受他的影響,向父皇說出唐王朝早晚要滅亡的話。常言道童言無忌,于是父皇遷怒到恭懷頭上,將其流放鳳翔,終生不得再入大明宮。
這一世,他的復仇願望再也無法達成。
他來到棲鳳山,全身傷痕累累,跪在如嫣尚禾墳前。
我與他神思相通,知道這一幕發生在他用墨靈秘術救我之後。
第一時間我很詫異,因為晁凰告訴我。恭師父在救我後遭到秘術反噬而死。尸體跌落山崖。而這一幕既然發生在他救我之後,顯然他當時並沒有死。
我很快就反應過來,恭師父身體里有一半是如嫣尚禾的魂魄,也就是世上最為強大的秘術士的魂魄。那麼施用復生術雖遭反噬。僥幸活下來也是有可能的。
他沒有死。而是去到了棲鳳山的後山。在如嫣尚禾的墳塋跪了三天三夜。
步虛畫境進行到這里,幻世的故事已接近了尾聲,可畫境的出口並沒有顯現。也就是說朱溫看到這個故事,恢復了前世的記憶,卻沒有更改這段前世姻緣。
換句話說,我的刺殺計劃失敗了。
眼下我只能借住自由出入畫境的便利先行離開,趁朱溫還沒離開畫境趕緊逃出軍營。
然而正在我欲抽身離去時,幻世的棲鳳山突然天昏地暗,地動山搖,跪在如嫣墳前的恭懷突然揮起赤冶刀直指蒼天。
森然天空中劈下一道閃電,狂風大作,恭懷長發翻飛,目光決絕,嘴里念動奇異的咒符,閃電過後的天空中,群星閃耀,拼出詭異的圖形。
星象在運轉,這是有人在強行更改自己的命數!
驚顫之中,沙啞的聲音響徹天地,棲鳳山頓時陰風怒吼︰「我鞠躬盡瘁效忠李唐,李唐卻殺我今生唯一所愛,今世不能手刃李主為師父報仇,若有來世,李唐江山必亡于我手!必亡于我手!」
他在用性命交換來世詛咒!
我曾听傳言說過這種古老的詛咒。
不管人們生前有怎樣的執念,輪回往生後都會將其忘卻,一切都將歸零,重新開始。而立下這種詛咒的人,雖然往生後依然會忘記前世,但卻會在冥冥之中走上前世的自己為今生安排的道路,完成前世所立下的咒言。
但這種詛咒需用今生的性命相交換。
隨著沙啞決絕的聲音落下,赤冶刀 的一聲落在地上,恭懷的身體一瞬間撕裂成碎片,血肉星星點點灑落在墳塋上,如同落了一層紅色的大雪。唯獨頭顱滾落石碑旁,眼尤睜著,死死望著石碑上如嫣尚禾的名字。
恭懷的血肉灑落的地方,盛開出絢爛無比的格桑花。
萬世皆有因果,卻沒想到因果可以超越輪回。朱溫走上叛唐道路,竟是因為前世死不瞑目的詛咒。
我的靈原本就已經破損,這段前世過往中又先後有分靈秘術,反施招魂和現在的死亡之咒多個強大的秘術相互踫撞,直到恭懷施用詛咒,他自己被反噬的四分五裂,血肉飛濺,我的靈也終于無法承受如此巨大的負荷,步虛幻境在這一刻土崩瓦解,自行破裂。
我和朱溫被畫境強行彈出來。
軍帳中燈光懨懨,我再不剩半分逃走的力氣,踉蹌幾步滑倒進椅子里,口中吶出一口血。
「前世的記憶你全都想起來了,是不是?」
我仰在椅子里,朱溫魁梧的身姿逆著火光,看不真切他臉上的神情。
「是,我全都想起來了,包括曾修習的秘術,所以早就看破方才那些幻象是你利用秘術創造出的步虛畫境。你將我引入幻世,是想殺了我是不是?」
他看著我的臉,猛地抓起我的手,手背上的標記已被汗水模糊。
「你騙我,你不是阿禾。」
他一掌把我推進椅子里,我身子猛烈搖晃,鴛鴦玉步瑤從袖口掉落。
我的神智已經不是很清楚,頭腦里回響的全都是靈魂碎裂的聲響,扶著座椅的把手掙扎著站起來,去撿我的步搖。
他見到步搖,眼中閃過詫異。一腳踩住步搖的流蘇,扳起我的下巴︰「是你?」
他扯下我的人皮面具,我早被憋得幾乎窒息,大口大口喘息著。
他的手扣緊我的下頜︰「你不是阿禾,你是誰,為什麼要殺我?」
我仰臉看著他,頭腦的眩暈讓我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輪廓,嘴角扯出牽強笑容︰「我確實不是如嫣尚禾,但我卻知道她是誰,現在在哪里。你真荒唐。以為是大唐逼死了如嫣尚禾。兩生兩世都把仇人當作唐王朝,可真正逼死她的,是你自己!你以為你能守護她,但是。是你的死逼她施用了分靈秘術。她原本勸告過你讓你去過自己的生活。可你偏要莽撞地去溫泉柵自尋死路,她是為了救你才反施招魂術,如果不是你。她不會死的連個尸首都留不下!」
「不可能!」他聲音斬釘截鐵,毫無一絲懺悔。
「不過事到如今,也罷,你既然是為如嫣尚禾復仇才走上叛唐之路,我就與你打個賭,賭你如果繼續與大唐對抗,你的阿禾會恨你一輩子。」
「不可能!」他開始咆哮。
我昂起頭︰「現如今她是你要殺之人的妻子,大唐君王李儇的藍妃。天下人皆知藍妃與唐皇夫妻感情甚篤,你若滅亡唐朝,你覺得,藍妃可有絲毫原諒你的可能?」
雖然現在身子不行了,但至少還不能在氣勢上輸給他。我攢出一個勝券在握的微笑︰「全天下與你擁有同樣半心標記的人只有藍妃一個,你若不信,大可派人去查。你與大唐為敵,就是在與她為敵,你也不願意今生仍舊和她以敵人的身份在戰場遇見罷?」
面前這個黑色的魁梧身影明顯一晃。
這時候,一個小卒慌亂沖入軍帳,他撩開帳簾的瞬間,夜風裹挾著雪花忽的吹進來,吹得人睜不開眼。
「將軍,急報!」
朱溫向他看了一眼。
「方才將軍不在軍營,被圍困在棲鳳山上的唐軍不知如何得知了消息,已趁我軍起灶之機強行沖破我方包圍,現已殺到棲鳳山下五里,先頭隊伍已經有人沖出來了!」
朱溫臉上登時浮起震驚和憤怒,我卻淡然笑開。我雖沒殺他,但我的目的達到了,這樣死去,我已心滿意足。
當我還是個公主的時候,我一直都想為湛兒做些什麼,畫幅畫想要逗他開心也罷,宴會上想要替他解圍也罷,不遠萬里想要為他結束戰爭也罷,我想為我的心上人做很多事,想讓他對我刮目相看,想讓他覺得我是可以幫到他的。可是我一件事也沒有做好。那一年,我只有十八歲,覺得既然什麼都沒能幫到他,至少還能陪他一起死。想法幼稚單純還算不上個真正的大人,卻自認為略盡了世事滄桑此生無戀。可是如今,我終于能為我喜歡的人做一件事,能夠救他,我很開心,很知足。
沒有力氣再站穩,視線愈來愈模糊,就在行將暈倒的當口,視線里忽然出現一席玄如黑夜的錦袍,墨發翻飛,錦袍上花紋繁復。我的心上人,他提著劍站在軍帳門口,那張臉,是我看了許多年依舊看不夠的眉眼。這是我臨死的幻覺麼?
他向我奔來,我听到他叫我的名字,聲音近乎嗚咽,如同森林中被荊棘刺傷的小獸,短短不過幾步的距離,卻好似遙遠的無法觸及,好在搖搖晃晃即將跌倒之時,穩穩落入他懷中。
死過一次的人對死亡的感覺是最為清晰的,落入這方懷抱時,我清晰感覺到生命悄然流逝的痛覺,這種隕落的疼痛是緩慢而刻骨的,不似當年一場大火,幾乎在瞬間就將一切毀作齏粉。
口中開始不受控制地大口大口吐出鮮血,明明無法感知冷暖,卻似乎察覺到汩汩涌出的鮮血有幾分溫熱,勉力笑給他看,想寬慰地開一句玩笑。可張著嘴很久,大口的喘息中只低聲嗚咽出一個字︰「痛……」
我著實高估了自己,自認為自己是個堅強的女子,此時才恍然意識到,這些年,我被他保護的太好了,更被他寵壞了。
他的眼神里滿是痛色,像是比我還痛了千倍萬倍,用力抱緊我。這樣好看的,薄涼的唇,常常喋喋不休地同我斗嘴,把我氣得滿臉通紅卻無話可說,此刻卻微微張合,唇角瑟縮著,聲音竟比我還要顫抖︰「痛就不要說話,我帶你沖出去。」
這個人,曾手刃蠻族,私闖皇宮,也曾利刃穿心,九死一生,多生死攸關的艱難險阻都經歷過,眼楮卻從來連眨都不眨一下,可唯獨每每看到我遇險,卻害怕的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他抱著我殺出軍營,被朱溫和幾百軍士圍困在軍營外的空地上。
紛紛揚揚的大雪仿佛來自天國的無根花,朱溫提著刀,刀上沾染的血順著刀尖滴到雪地上,仿佛飄落幾瓣紅梅。
我本想來救他,此刻卻又成為他的拖累。
他單手使劍,另一只手緊緊擁我在懷,一面退,一面用身體替我擋下揮來的刀劍,時時听到劍鋒斬裂衣襟,遁入骨肉的聲音,我心疼地握著他黑色的錦袍,手中鮮血已無法分辨是從誰身上沾染,可卻沒听見他一聲悶哼。
紛揚的大雪遮天蔽日,沒有一絲風,雪花在天地間無風自舞。瑩白雪地泛著月光的清冷,一串串血跡仿佛白娟上盛開十里梅香。
「對不起,墨白,我是不是又拖累你了。」
月藍第一次看到我的未來時,笑著跟我打賭說我一定能夠找到我的心上人,因為她看到我嫁給了他。或許,她第一個預言真的沒算準,我果真等不到嫁給他的那一天了。
我追隨了他兩世,生也是,死也是,我終于不能再追隨他了,可就這樣被他抱著,想象著他的體溫,死在他懷里,已經很好了。
昏沉越來越濃,終于一切陷入黑暗,只在耳畔听到一聲忍著痛強裝出溫柔的輕喚︰「相信我,安心在我懷里睡一覺,我一定會帶你一起離開。」
眼前最後一絲光暈是被血跡染成暗紅的無根花,恍若誤入紅梅林,冷香縈繞,紅色的花瓣在他身側飄舞,一如前世那個雪日初晴的晌午,美好的身影提著劍,游走在紅梅開遍的雪地中,明媚地沖我笑︰姐姐……姐姐……
勉強微笑著說出最後一句話,手指再也沒有一絲力氣抓住他的衣襟,眼角終于淌下一串眼淚。
「我一直都相信,湛兒。」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