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元乾離開那一天起,阿芫就陷入了日復一日沒有期限的等待中,至于原因,她也說不清。
然後,她等來了六月十九,她的十五歲生辰。
長樂宮正殿一改往日的莊重古樸,殿內擺滿金銀玉器、彩袖銀鐘,華貴逼人。
大殿之上,王太後滿含笑意端坐在鳳座上,華陽長公主一襲七闕朝鳳繡金織錦華服立在母親左側,右側是同樣華貴威嚴的皇後。
台上正中的供案上放置著三足青銅鼎、奩盒和一應禮器。
諸邑著了一身藕色杏紋黃裳裙,和牽著長寧公主的榮安長公主立在明堂下首,長安城里的王侯世家無一不送來了禮貼。
此刻,北朝地位最尊貴的都在這里了。
阿芫一身素衣,長發溫順地披散在腰際。
她行至禮案前,以嚴謹的禮儀雙手交疊,俯首叩拜,在眾人的注視下隨同中山王妃入了東房,再出來時已是一身采衣,再拜,復入東房,來回往返三次,終于換上了三重華錦曲裾深衣,腰佩美玉,耳著明,長發在腦後挽成最簡單的單螺髻,這是成年女子的裝束。
阿芫在大殿上逶迤前行,行至明堂正中,雙手交疊緩緩屈膝,低頭跪坐在錦墊上,她有些緊張,怕自己心急出錯。
華陽長公主下了台階,從身側侍女低頭遞上來的琉璃案中取出一支明金海棠顫枝紅玉簪,緩緩插入小女兒的鬢中,那簪子分量很重,阿芫覺得十分地習慣,生怕它一個不小心就掉下來。
年輕的母親看向小女兒的目光一片復雜,那是她親手撫養教導了十五年的孩子,世人眼中一向強勢跋扈的華陽長公主,第一次眼含熱淚。從稚女敕的待哺嬰孩,到今日的窈窕淑女,竟仿佛只是一瞬間的花開花落。
阿芫慢慢起身,年幼的長寧公主想跑去鬧表姐,卻被威嚴的皇後輕聲喝止。
華磚明燭之間,阿芫一陣恍惚,她低頭,看著腳下自己忽隱忽現的影子,明明是她從小待到大的地方,她卻忽然覺得是那麼陌生。她看著身邊的人,所有人看起來都離她很近,卻又仿佛越來越遠,所有人的面孔都是模糊的,陌生的,隔著一道迷霧,她看不清。
十五歲的少女對將要到來的一切產生了本能的抵觸和害怕,她隱隱預感到,自己將會獨自踏上一條全新的路,這條路上不允許任何人陪她一起走,母親不能,諸邑也不能,誰都不能。
只有她,也只剩她!
鳳座上,年邁的王太後看著自己的外孫女,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忐忑不安地面對著打開大門的深宮,從此一步步走向天下最陰暗的角落,迎接她的是沒有窮盡的齷齪黑暗……
如今,舊人換了新人,人成各,上演的卻是相同的劇本!
夜幕初降,太極宮上空綻開一簇簇絢麗的花,紅色牡丹,黃色金菊,各種顏色式樣都有,浩瀚的夜空被染成了一塊五色石,此起彼伏的焰火聲傳到了皇宮里每個人的耳朵里。
阿芫斜靠在窗邊,看著窗外繁花盛放的天空,出了神。有風貫了進來,吹起她已經披散下來的長發,這是一個晴朗的夜晚,有風,有月,還有煙花。
三三兩兩的宮人在外頭不時地議論今晚的美景,熱鬧喜悅的氛圍影響了每一個人。
\"這些禮物郡主要看一看嗎?\"
\"放著吧!\"阿芫懶懶地不想多說一個字。
掌事姑姑點算好桌上堆滿的物件,阿芫看也沒看一眼。那些金貴的物事都是長安城里上得了台面的世家貴族送來的賀禮,那些諸如古漆盤、象牙箸、水晶雲母、十二連環鎖和琉璃夜光杯此類的東西,阿芫提不起半分興趣。在她看來,那些東西和母親房里擺著的沒有半點區別,不過就是些貴重些的廢物罷了,沒有絲毫用處,還沒一只草蜻蜓來得實在。
阿芫想到了元乾,這個時候他會在哪兒呢?他知道今天就是她及笄的日子嗎?他也會跟她一樣對著天空發呆嗎?阿芫笑了笑,他怎麼會做這麼沒腦子的事。
\"郡主,李公公來了!\"掌事姑姑輕聲提醒阿芫。
阿芫吃了一驚,隨即端正坐好。
李忠進來後,看到的就是阿芫溫婉端莊地坐在錦墊上,曳地裙很好地遮住雙腿,竹青色的曲裾如一池碧水般靜靜伏在主人身上。
行過見禮後,李忠微笑著道明了來意,\"今日郡主及笄,殿下有一物要老奴務必交予郡主。\"
一旁,有婢女低頭捧著琉璃案膝行上前,待看清案中盛放的東西後,一向穩重的掌事姑姑竟驚呼出聲:\"這……這是……九龍佩!\"
阿芫拿起那塊通體如墨的玉佩,剛一觸踫到它,就感覺一股涼意從她的指尖擴散開來,是那種徹骨的涼,玉佩兩面的浮雕盤旋著遒勁的螭龍,上頭系著同色絲絛。這塊九龍佩和太極殿里那塊傳國玉璽和氏璧出自同一塊原石,北朝歷代君王都是隨身佩戴,視作權力的象征。
\"這九龍佩是陛下在太子殿下的加冠禮上賜給殿下的,殿下說了,他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此物最適合用來做郡主及笄的賀禮!\"李忠微微欠身,又道:\"且玉能養人,這九龍佩被歷代帝王戴在身邊,沾了靈氣,對身體大有裨益,時間久了,玉佩的暖意也就出來了!\"
阿芫很驚訝,他就這樣把這麼重要的東西給她了?
\"有勞李總管走這一趟了!\"掌事姑姑按耐下心中的震驚,說笑著就要將兩片金銖塞到李忠手上。
\"不!不!不!折煞奴才了,殿下的吩咐奴才不敢叫累!\"李忠忙不迭地推辭,和氣地說:\"殿下不多日就要回長安了,郡主大可安心。\"
阿芫感激一笑,讓念奴送他出去。
\"郡主以為這焰火如何?\"李忠正要走,突然沒來由地問了一句。
窗外,煙花開得正絢爛,一個年頭忽然從她腦海里跳出來,\"公公的意思是,這……\"
李忠微笑著說:\"揚州的瓊花開了,殿下佐酒賦詩,深嘆江南瓊花遍地之美,郡主若是想看,外頭那些開得最絢麗的白色便是了。\"
阿芫呆住了,今晚的煙花是他安排的?
李忠欠身退了出去,阿芫絲毫也沒有察覺。掌事姑姑見了,心里一陣猶豫,她是王太後身邊伺候多年的宮人,可以說是看著這個小郡主長大的。她深知有些事情一旦做出了選擇,就無法回頭了,這個剛滿十五歲的小姑娘選擇的是一條什麼樣的路,她很清楚。
思忖良久,掌事姑姑還是猶疑地開口:\"郡主,你……真的……決定了嗎?\"
阿芫回過神來,抬起一雙明眸,慢慢地,卻也鄭重地點頭,她對這個從小就伺候她的姑姑給予了莫大的尊重。
\"不後悔?\"
掌事姑姑,那雙如墨的眸子看向她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她曲身跪在阿芫身側,讓自己平視她的眼楮,語氣緩慢而誠懇:\"郡主,這是你自己做的決定,但姑姑必須提醒你這其中的利益關系。你可曾想過,整個北朝多少世家貴女,太子殿下為何偏偏就看中了你?\"她看著阿芫,聲音急切起來:\"因為你是華陽長公主的女兒,因為你的出身,你的血統,和你的姓氏,因為你姓獨孤!\"說到最後,掌事姑姑竟控制不住激動起來。
\"我知道。\"阿芫輕聲說。
掌事姑姑啞然。
\"我信他。即便不是他,換一個人,難道就不會這麼想了嗎?\"阿芫的語氣波瀾不驚。
她從小由母親親自教養長大,小到穿衣住行,大到姻緣歸宿,母親都是一早就安排好了的。她生來,就是為了完成母親的夙願,成為北朝最尊貴的,成為外祖母那樣的。所以,從小到大她縱然頑劣,搗的亂卻只是些不足掛齒的小事,在大節上,她不敢有絲毫的造次。母親失望的眼神,太沉重,沉重到她無力負擔。她只能選擇順從,慶幸的是,這一次,上天沒有薄待她!
掌事姑姑心頭一震,她第一次覺得,這個一向生活在家族羽翼下只知道闖禍胡鬧的小郡主,開始不一樣了,是真的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