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定在了三月初三，上巳節。
負責籌備禮儀的鴻臚寺根據欽天監的博士們預測出的晴雨日子定在了這一天。尋常人家婚嫁都是要避開下雨天的，怕新娘進婆家門的時候淋了雨不吉利，何況是東宮大婚，更是每一分都要拿捏精準。稍有差池，都是要掉腦袋的。
自開春一個多月來，府里的人全都忙得腳不沾地，身為婚禮正主的阿芫反倒整天無所事事，閑得心慌。相對于其他人如臨大敵般的反應，她的表現顯得過于鎮靜了，越臨近大婚的日子，她反而越平靜，一應事宜都有人替她操心，有時候她甚至以為這些事情跟她沒什麼關系。
到了那一天，衛國公府自凌晨便開始不停地燃放爆竹。阿芫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被外祖母派出宮來的嬤嬤從被窩里抓出來，按到梳妝台前，她只好勉強睜開惺忪的睡眼。
中山王妃作為`.``全福，笑得喜不自勝，一邊幫她梳頭，一邊唱道:\"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兒孫滿堂……\"阿芫的一頭長發在她手里被服服帖帖地理順至腰間，桃木梳散發著淡淡的香味。
幾個手腳麻利的婆子一遍遍地幫阿芫絞面，她的頭皮被扯得發痛，為她束髻的婆子還唯恐綰得不夠緊，一個勁地收力，阿芫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在刑場上受刑。
窗外還是黑蒙蒙一片，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頭漸漸嘈雜起來。一只小鳥在窗邊的樹枝上撲稜著，黎明的曙光在它身後映亮了沉寂的天空，太白星低低地掛在西面的地平線上，北斗在天頂緩緩沉沒。
阿芫僵硬地坐在銅鏡前，忽然听見了一陣披帛曳地聲，她順著銅鏡倒映的畫面回頭一看，一身藕色杏紋衫的女子笑吟吟地進了里屋。
一旁的婆子忙不迭給阿芫掛上了另一只明月。
\"表姐！\"阿芫終于綻開了笑意。
榮安慢慢行至到阿芫身邊，屋里的婢女婆子急忙屈膝行禮，\"參見長公主殿下！\"
榮安擺了擺手，讓她們起身，溫婉姣好的眉眼間全都是喜色，她看著鏡中的阿芫，調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表姐！\"阿芫羞赧地打斷她，語氣里帶著幾分氣急敗壞:\"你怎麼也跟諸邑那丫頭學成一個樣了。\"
\"難道不是麼？\"榮安故意拉長了聲調，她從來都是典雅端莊的，很少有這麼狡黠的時候。\"不信你問嬸母！\"她退至中山王妃身旁，身姿縴細得像一對蝴蝶羽翼。
中山王妃笑著回應她，已至中年風姿卻依舊綽約，當初，是她帶著阿芫完成了十五歲的及笄禮，如今，也要由她親手把阿芫送出閨閣。
\"我以後都要叫你皇嫂了，你還一口一個表姐！\"
\"表姐！你又使壞！\"
阿芫氣鼓鼓地閉嘴，不欲與她計較。有婆子拿著一支吉祥雲紋八寶瓖金笄，被榮安接過了手，在她頭上比劃了幾下，她艱難地搖了搖頭，榮安只好放下，另在妝台上尋了一支珊瑚色明金穿花步搖。
看著銅鏡里異常陌生的自己，她只覺得一切仿佛恍如隔世。兩個婆子地捧起那頂九闕昆侖翅百鳥朝凰鳳冠，在榮安和婢女的幫助下，緩緩戴在她滿是珠翠的高髻上。
金赤兩色織就的翟衣細細密密地爬著黼紋，沿著寬大的衣袖爬到領口，一直爬上了一張白瓷般的小臉。縱使中山王妃見慣了宮廷絕色，也不由地吃了一驚，元氏皇族多出美人，華陽長公主骨子里那股攝人心魄的美，此刻在她這個女兒身上毫無遺漏地顯現了出來。屋里安靜了片刻，婢女婆子們輕吸一口冷氣，甚至忘了手里的動作。
阿芫鳳袍加身，微揚的雙眸隱在飛鳳金冠垂落的赤色流珠下，被褕翟裹著的軀體似一尊縴細脆弱的陶胎瓷偶。褕翟象征著她的身份和地位，是普天之下僅次于皇後翟的禮服，只有東宮正妃可享此尊貴。
\"公主！\"婢女婆子行禮的聲音把阿芫的散落的思緒拉了回來，華陽長公主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阿芫看見，母親的目光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竟然愣了一瞬。
也許，她是看到了曾經的自己吧！
\"姑母，你來了。\"榮安迎了上去。
阿芫叫了一聲\"母親\"，華陽長公主點點頭，沒有發現什麼紕漏後，並沒有多作停留。到了此時此刻，她已沒有什麼叮囑的了，的一個月，她已經把能說的都說完了。
榮安表姐在她耳邊絮絮叨叨地說:「儀仗會從衛國公府出發，繞著長安城轉三圈，再進入承天門。太極宮里的數百個女官作陪，羽林天軍開道，沿途的八個坊街實行宵禁，但是平民百姓可以沿途圍觀。所有的公卿世家也會齊聚北都，共襄大喜！」
阿芫提不起什麼興趣，榮安又說:「南朝也派人來了，他們」
日頭越來越高，過了正午，太陽逐漸西斜。阿芫頂著一身的鳳冠霞帔，坐了一整天，水米未進，渾身虛浮得沒有一點力氣。黃昏時分，有婢女跑進來呼道:\"時辰到了，該出去了……\"
衛國公府大門前，那兩尊原本莊嚴肅穆的石獅子也被掛上了喜慶奪目的紅色，進出來往的官員命婦們絡繹不絕，長安城里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大的盛事了。
獨孤陽也不復以往的鐵甲戎裝，一身錦袍，犀角玉帶，以高冠束發。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下，阿芫趴在大哥堅實有力的背上，身後長長的大紅裙襟衣擺被幾個女官捧在手里。
獨孤陽的步伐沉穩而緩慢，明明不過幾步遠的路程卻仿佛沒有盡頭，在一片喧囂聲中，阿芫耳邊忽然傳來大哥低沉的聲音:\"出了這道門，就再也沒有回頭的余地，以後的路，就都要靠你自己了！\"阿芫甚至以為他下一句話又要問她會不會後悔，所有人都問她，選擇了這條路不後悔麼？可就算她不願意走這條路，就真的可以置身事外嗎？
\"我知道，我不僅是我自己，還是獨孤氏的女兒。\"阿芫頓了頓，還是說出了口:\"無論將來如何，我永遠不悔！\"獨孤陽沉默，再沒有任何言語。
長約三丈，寬一丈的金色油壁車仿佛一座巍峨的樓閣，車頂上盤旋著展翅翱翔的九羽金凰，華麗的赤色流蘇從凰尾處垂下，輕輕縛住車駕四周的暖黃色幛幔。阿芫從獨孤陽背上下來後，直接踩在伏于地上的小黃門肩上，上了馬車。這是民間婚嫁的習俗，新娘子出了娘家，必須進了夫家的大門後，雙腳才能沾地。
宮燈高懸，駿馬抖擻，天邊如狼毫煙染了一幅水墨丹青。幾百個侍女跟在儀仗之後，手執紅杖繡幡，鋪十里紅妝，延綿沒有盡頭。動身那一刻，爆竹聲更是震耳欲聾，所有人都在分享這一刻的熱鬧喜悅。獨孤陽目送長長的隊伍緩緩離開，目光如晨光熹微，那是在他身邊搗蛋了整整十五年的，現在，她就要月兌離他的羽翼了。那樣艱辛的一條路，他再也不能陪著她一起走了。
車如流水馬如龍，浩浩蕩蕩的隊伍繞著長安城轉了三圈，接受百姓的朝拜，然後再進入承天門。宮門前，元乾頭頂通天冠，一身絳黑廣袖吉服，舒展的劍眉斜飛入鬢，他注視著那座金色馬車緩緩停住。說不清心里是什麼感受，當初他抱在懷里渾身皺巴巴的女女圭女圭，如今也長大成人了。
元乾張開身邊人遞上來的短弓，紅綢包裹著箭頭凌空射了出去，穩穩地釘在馬車正上方的門沿上。有人爆發出喝彩聲，阿芫便掀開簾幔自己出來了，剛要下車就被喜娘急忙攔住，她才記起自己還不能沾地。元乾緩步行了過來，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額前垂下的赤色流珠遮擋住了她的視線，讓她看不清此刻他的神情。
她只能感覺到他將自己圈入了臂彎，利落地將她打橫抱起，她知道這是民間自古就有的習俗，阿芫瞬間被放空的身體被牢牢地箍在元乾懷里，衣擺在空中劃了一道金紅色的圓弧。
她翼翼地偷瞄頭頂的元乾，由于寬大厚重的吉服和重得不堪設想的鳳冠遮掩住了視線，她只能看到他下巴冷峻的線條，窩在他懷里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喘一下，耳垂下的貝珠隨著他沉穩的的步伐輕輕晃動著。這樣的近距離下，她甚至能夠感受到元乾胸口的心跳聲，一股熟悉的氣息縈繞在她腦海。
元乾感受到了懷中那陣僵硬，臉上微微一熱，加快了腳步。
太極殿前，百官肅立。元乾依例放下了阿芫，由于頭重腳輕，再加之長時間沒有接觸過地面，剛落地時她竟不大習慣，腳步有些踉蹌。在無人看到的角度，元乾緊緊攥住了阿芫的手，微微濕潤的掌心還讓她吃了一驚。
原來，他也會緊張麼？
她和元乾手執一條紅綢，緩步而行。進入金碧輝煌的大殿。皇帝高坐龍位，群臣那一聲聲的\"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讓她的腦海頃刻間一片空白，喜娘反復叮囑她的東西全都從她腦子里不翼而飛。
行至殿中央，阿芫被動地下跪，行禮。
\"拜——\"
\"再拜——\"
\"三拜——\"
禮成後，在皇後的示意下，有內監弓身捧上太子妃紫綬金印。阿芫垂下了眼眸，默然從頭頂接過了內監手中的朱漆錯金黃緞吉盤。自此，她便是北朝名正言順的皇太子妃，將來要載入史冊的中宮皇後，尊貴而榮耀。
群臣再次山呼，所有儀式行完之後，阿芫在禮儀官的引領下，正式入了東宮。
東宮，崇德殿。
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一片赤金色，柔和的月光投射在十二折牙雕骨扇屏風上，像是撒了金箔，隱隱發光，屏風上工筆細畫了百子富貴圖，縴毫畢現，栩栩如生。
阿芫端正地坐在床沿，喜娘和念奴捧著一盤盤的桂圓、紅棗、蓮子、花生，撒在她身後重重的大紅錦被上，中山王妃和東宮的乳母陸氏在陪著她。外頭喧囂非常，元乾依禮在東宮大宴賓客。
宴席上，不時有臣子舉杯恭賀皇帝，溢美之詞贊不絕口，言明泰郡主天姿國色，出身詩禮簪纓之族，鐘鼎鳴食之家，為東宮正妃乃天下萬民之幸。向來不喜飲酒的皇帝也在這樣喜慶的日子與臣工們多喝了幾杯，皇後體弱，性子又溫婉，更是勸不住他。
女眷席上，寧氏坐在王太後身邊，替她往碟子里撿了半塊鹿肉，「膳房照您的口味煎得清淡，您嘗嘗。」
有人在一旁諂笑道:「太後娘娘有福氣，添了個這麼賢惠端莊的孫，這樣大喜的日子可得多用一些！」
寧氏也順著那些人說了些吉祥話，王太後笑得慈祥:「我的阿芫，我自然是千看萬看都滿意的……」她似乎只是在夸贊自己的外孫女，「不過她也確實乖巧懂事，嫻靜貞雅，將來當了皇後執掌六宮，必然不用我這子操心！」
眾人又是一陣歡笑，寧氏的臉上卻略略顯得有些僵硬。
王太後仿佛什麼都沒說，眼角眉梢都是和藹的喜色，她的腿腳不太靈便，這兩年連眼楮也不大好使了，看上去就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婦人。
寧氏自居為阿芫的庶婆母，但她也是有婆母的，她能夠敲打阿芫的，王太後就可以百倍地敲打她。縱然她是這後宮中人人都巴結的對象，但妾就是妾，貴妃與采女實質上並沒有什麼區別，都是由皇後封的，在正室面前，從沒有妾侍安睡的資格。將來，寧氏總有從貴妃成為太妃的一天！
到底是經歷了幾十年朝堂宮廷的風雨洗禮，寧氏的小伎倆在王太後的敲打面前，就顯得下乘，露出急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