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驟玉驄游綺陌,羊角風搖沽酒旆。
繁華喧鬧的露華街,人流南來北往。馬背上,一個披著青色斗篷的武士按著劍柄策馬而行,雙目細長而凌厲,腰背筆直,靜靜凝視著長安的繁華。
他的馬後,跟著三騎,每一個都穿著胡人衣飾。許多人的目光都被他們吸引了,如今北疆關系緊張,卻還有胡人公然在長安露面,百姓不是不驚奇的。
他們是從漠北來的使臣,北朝和草原上的幾大民族只差一步就要打起來了,明眼人都知道這其中的始作俑者就是柔然。然而,他們還是來了。沒有人清楚他們的用意是什麼。
鴻臚寺遵循聖意,將這一批稱得上是自投羅網的漠北使臣安置在了專門招待外賓的驛館。住了三天,皇帝卻沒有下達任何詔令,既不召見,也不問罪,只是置之不聞,仿佛把他們遺忘了一般。
人人都嗅得出空氣中緊張的氣氛,突厥、高車與北朝接壤的邊境處屢屢發生糾紛,柔然騎兵蠢蠢欲動,這些都是在柔然使臣到達長安之前已經瞞不住的事。
第四天,皇帝似乎終于想起有這一批人的存在,設宴于闕樓。然而,酒過三巡,正位上的須彌寶座依舊是空無一人。
這次來的是柔然左賢王——郁久閭燕都,曾經的柔然頭狼社侖汗的兄長最小的,社侖汗的王位就是從他的兄長那里繼承來的。可以說,郁久閭燕都,這個從長相上來看,一點也不像身體里流著草原血統的男人,具有十分純正尊貴的柔然皇族血統。
但,在對他的接風宴上,北帝元乾卻沒有出席。
一些陪宴的臣子們已經不知該怎麼處理了,連他們也猜不透自己的君王此時到底是什麼心思。若是心存羞辱,繼續無視就好了,可既然召見了,卻又擺明了是把人晾著,這樣沒有根據的舉動,他們一時間也想不通。
華宴上,人人都感到有些難堪的時候,當事人卻仿佛全然不在乎。他像個真正的世家貴族一般,整個人斜倚在桌案邊自顧自地飲酒,修長的手把玩著古樸寫意的杯盞,衣襟上酒痕點點,冷冽中透著妖嬈的風骨。周圍人投來的尷尬目光,不時的指指點點,他卻似根本感受不到。
月上中天,那面用胭脂繪就的盛世牡丹的朱漆大鼓上,宮中舞樂司的女子雪足金鈴,赤腳舞于鼓上,美得不似紅塵中人。
她們已經舞了很久了,然而,那須彌寶座上的人沒有駕臨,這里也就沒有人能叫她們下去。
就在人人都以為今夜注定是一場鬧劇時,沉寂多時的宴席上忽然有了動靜,有宮人進來通報接駕,動作卻慢了一拍。
來的卻不是皇帝,而是位列中宮的皇後。一身大紅的古老常服,顏色卻仿若濃烈到了極致的深沉,令人耀眼生輝。從腰際蔓延下去的銀線淺淺折疊開來,在光線折射下有種古老的寫意,她的步伐沉穩,但卻好似帶著定定的壓迫緩緩而來。這是為外賓使臣設立的國宴,至少面上是如此,皇後身為國母,有理所應當出席的權利。
那個原本滿不在乎的男人抬起了頭,微微眯起眼,打量著這沉穩的步履緩緩而來。
純黑的眼瞳,玉石一般的肌膚,隱隱天成的尊貴氣度。
「參見皇後娘娘!娘娘長樂無極!」
阿芫抬手,讓眾人起身,「卿等多禮了,起來吧。」然後轉身,微笑著向那個剛站起身的男人頷首,對他格外肖似漢人的長相大感驚訝。「左賢王遠到辛苦了,有招待不周之處,還請見諒。」
他沒有多言,在阿芫的眼神示意下坐了。有了她到場,局面頓時輕松了許多,有人漸漸開起了無傷大雅的玩笑,她似乎也無意解釋什麼,任憑眾人消磨時間。
郁久閭燕都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正位上的鮮卑皇後,傳聞中那個以美貌令北帝空置後宮的。她的確是繼承了鮮卑的皇族血脈,貴秀絕倫,渾身有一股說不出的貴氣和驕氣。他要承認,她有那個資本,但卻不信那個傳聞,北帝如果是個用美色能攻破的男人,柔然就會是如今的境地了。
阿芫自在地坐在鳳座上,高高了抬起下巴,明亮跳動的燭光灑在她的側臉上,點亮了半邊的金色。氣勢甚至比當初的王太後更盛三分,更不要說和素來溫婉嫻雅的崔皇後比了,即便此刻南北還未統一,但她卻要比誰都更像是天底下最尊貴的。
面對那個男人不動聲色的目光打量,她仿若絲毫未覺,仿佛這只是一場再普通不過的盛宴。她來得本來就晚,以致于沒過多久,這宴席就該結束了。「陛體不適,勤政殿又有太多折子要批,所以今夜便來不了了,眾位盡興吧!」
這套說辭連他們自己都不信,更何況是那些柔然人。大臣們暗自月復誹,卻沒有一個人說出來,誰願意做那只出頭鳥呢?
眾人連連稱是,反觀幾個柔然使臣,以左賢王為首,竟沒有一個人表現出絲毫不滿的神情。他們似乎淡然得過了頭了。
這場接風宴散去後,一切又回歸到了原地。
驛館的院子里有一株月桂樹,清風掀起竹簾,院中時常會有「啪啪」的輕微聲響,郁久閭燕都整日里最喜歡做的就是立在廊下,遠眺北方,目光堅定而執著,倨傲又凌厲。沒有人會來驚擾他,從清晨到黃昏,他可以一整天站著不說話。有時晚風也會拂起他的衣袂,如同風中欲飛的白鶴。
沒人會去打擾驛館,住在里面的人也不被允許隨意出來。這已經是變相的軟禁了。可他依舊不著急,甚至還帶著些許氣定神閑。
他立在廊下,輕風攜著黃昏的涼意斜曳菖蒲色的衣袍,裁出他清峻的身量,遠遠地看著,竟然隱隱間透著世家的清貴。
與此同時,北疆的氣氛越來越緊張。柔然士兵喬裝成牧民在邊陲六鎮挑起爭端,不斷地挑釁惹事。戰火的硝煙就快要燒起來了,長安仍舊一片平靜,平靜得反常,甚至是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