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李氏在得知兒子被任命為欽差,即將離京,代天子巡察四境時,親自來到城東的宅子,趕在兒子出京前見他一面。
見到李氏,盛明封沉默無言,李氏是他生身之母,他不能怨她恨她,卻也無法原諒她。
李氏看見兒子,聲淚下的懺悔往昔的所作所為。
「我知道蘭悅變成這般,你心中怨我,此事我責無旁貸,當初若非我心生貪念,覬覦蘭悅的嫁妝,也不會造成這場災難,這一切全是我的錯,為彌補這些過錯,我會每日吃齋念佛,日日在佛前祈求,希望能讓蘭悅早日清醒過來。」
疼了三十年的兒子不是親生的,而她親生的兒子卻被她逼得與她徹底離了心,她痛心懊悔,卻已無法挽救。
她痛恨造成這一切的兄長,痛恨那個被她白疼了三十年的兒子,恨不得親手殺了他們,但最後莫總管的一句話點醒了她——
「老夫人,他們是有錯,可這些年來縱著他們的人不是別人哪!」
是她,是她的私心讓她親手把自個兒親生的兒子狠狠推開了。
她痛改前非,卻已不知要如何才能挽回兒子的心。
盛明封看著仿佛蒼老了十歲的母親,心中百感交集,最後只說了一句話,「希望在我離開京城的這段時間,母親不要來打擾蘭悅。」
李氏聞言心中一痛,明白兒子終究還是不能原諒她。
而就在盛明封離開京城的第三天,順安侯在睡夢中走了。
李氏盡心的為公公料理了後事,從此潛心禮佛,不再理會世事,順安侯府以後是興也好、衰也罷,都已不重要,現在于她而言,真正重要的不是那些榮華富貴、名利榮耀,而是兒子的心。
屋外知了高聲的鳴叫著,毒辣的日頭曬得人頭昏眼花,熱得汗流浹背。
瑩瑩拿著干淨的巾子浸了冷水,小心翼翼的為沉睡不醒的胡蘭悅擦臉。然後搬了椅凳坐在床榻邊,如同這幾個月來一樣,每日都將學會的詩文背給她听。
「娘,瑩瑩有乖乖跟著夫子讀書,夫子今天教的瑩瑩都記下了,瑩瑩念給娘听。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月復我……」
青眉在一旁听著忍不住濕了眼眶,轉過身悄悄抬袖拭淚,不敢在小主子面前落淚,怕惹得她傷心。
二爺一去都半年多了,這半年來老爺和太太仍持續施粥贈藥、鋪路造橋,可夫人仍昏迷不醒,這十萬善功,也不知究竟還要多久才能達到?
而這時,在皇宮御書房里,夏王齊永貞與皇帝弈棋,也提起了這件事。
「這半年多來盛明封查辦了三十二個貪官,平反九十六樁冤案,剿滅了在烏月山一帶為非作歹多年的匪寇,他馬不停蹄的算算也做了不少事,這樣竟還達不到十萬善功。」
齊永貞自數月前從他這位皇帝佷兒嘴里听說了盛明封為了救妻子,要完成十萬善功的事,便關注起胡蘭悅,好奇的想知道她究竟會在何時清醒過來。
皇帝拈了顆白子落下,有些漫不經心的問了句,「八皇叔,你說當初指點他這件事的是何方高人?」他五官有幾分肖似齊永貞,但比他稍瘦些,膚色偏白,嘴角慣常的微揚,令人常錯以為這位至尊是個好脾氣的。
齊永貞眼珠子一轉,問道︰「聖上莫非懷疑這人是在欺騙盛明封?」
皇帝搖頭,「朕召了當時替他妻子診治的幾個太醫問了,他們皆異口同聲說,依盛卿妻子當時的情況,已是無藥可救,拖不到兩日必死無疑,可你瞧,她直到現下也還沒咽氣,可見當初指點他的高人確實有些本領。」
「聖上莫非是想見這高人?」
「高人行蹤難測,怕是難以見到。」皇帝接著突然提起另一件事,「去年潮州連下數月大雨,今年卻大旱,那里已鬧起瘟疫,為免瘟疫擴散,潮州太守已傳令,將附近幾個瘟疫嚴重的城鎮全都封鎖起來。」
听到這里,齊永貞點頭道︰「為了不讓瘟疫擴散,管太守這般處置也無可厚非。」
皇帝看了他一眼,徐徐再道︰「今早朕收到管太守的奏報,說數日前欽差盛明封帶著大批藥材和糧食,領著幾個自願的大夫,親自進入那幾處封鎖起來的城鎮,去為他們治病送糧。」
「這也太冒險了,他就不怕感染愈疫嗎?」齊永貞很是詫異。
瘟疫的可怕在于傳播速度極快,發病的也快,往往一發病,沒幾天人就死了,因此每逢有地區傳出瘟疫,為防止瘟疫散播出去,地方官首先便會下令封鎖該區,
以免使病情擴散,造成更大的傷亡。
「為了那十萬善功,他這是把命都豁出去了。」皇帝端起茶盞飲了幾口。
齊永貞不禁有感而發,「說來盛明封也算痴情了,要是這麼做都還掙不到十萬善功,我都要替他不值了。」
皇帝突然幽幽說了句,「若是當年朕也有這機會……」
听他提及當年的事,齊永貞噤聲沒敢接腔,皇帝也沒再說下去。
蕭瑟的秋風夾帶著絲絲初冬的寒意,凋零了一地的落葉。
經過幾個月的救治,潮州總算快要度過這場瘟疫帶來的災難。僅管整個潮州死于瘟疫的人將近一半,但至少還有一半的人幸存了下來,眼下只剩下最後一個村落的人還沒有完全治愈。
日落時分,幾個人從村子走了出來,往搭在村外數棟簡陋的木屋走去。
那是臨時搭建起來的住所,為的是給前來救治這些村民的大夫和欽差大人一行人下榻歇息。
這些出來的人臉上全都覆著面罩,只露出了兩眼,一時也辨不出長相,其中一人捂著嘴頻頻咳嗽。
來到屋前,有個大夫朝那咳嗽之人出聲勸道︰「盛大人,您都病成這樣,明日就別再進村子里去了,有咱們幾個人就夠了。」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是啊,盛大人,咱們會盡心盡力醫治這些村民,您盡避放心休息吧,這幾個月來,您帶著藥材和糧食,馬不停蹄的親自送往各個地方,來往奔波,不得休息,瞧這都把您給累出病了。」
「沒錯,您要是再抱著病體進入村子,萬一染了瘟疫,導致病上加病,那可就不好辦了。」
扶著自家主子的曹方也跟著勸道︰「是啊,二爺,您這幾日就好好歇著,別再過去了,只剩下這最後幾十個村民,有姚大夫他們在,不會有問題的。」
在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勸說下,盛明封疲憊的頷首,「好吧,那這兩天就勞煩幾位大夫了。」
那幾個大夫拱手告退,各自進了自個兒暫住的房間。
「二爺,奴才先去打桶水。」曹方將他送到他的房門前。
盛明封取下臉上的面罩,抬了抬手讓他去,接著一邊咳著一邊推開房門,走進屋里。「咳咳咳咳……」
屋里不知是誰點起了燭火,他抬起眼望過去,目光忽地凝住了,胸口驀地緊縮,雙眼眨也不眨,唯恐眼前所見的幻象會在瞬間消失。
「蘭悅……」他的聲音輕得像呢喃一般。
已快十個月了,只剩下兩個多月,他若是再積不到十萬善功……不,他不能休息,他轉身要再出去,那幻象突然出聲,「二爺要去哪里?」
那魂牽夢縈的聲音止住了他的腳步,盛明封心魂顫的旋過身子,一雙眼楮緊緊的盯著眼前的幻影。
那幻影一步一步走向他,就在他身前停下。
那張不知在他夢里出現過多少次的面容,此時就近在眼前,他屏住了呼息,不敢置信的怔怔望住那張清美娟秀的臉龐,他張著嘴,咽喉被一股熱氣堵住,發不出聲音,只能緩緩朝前方抬起手。
下一瞬,他的手便被一雙溫熱的手給緊緊握住,接著,一具嬌軟的身軀投入他的懷里抱著他,在他耳邊呼喚著,「二爺、二爺,是我,我沒事了、我沒事了!」
「這是……真的嗎?」此刻出現在他面前的蘭悅是真真切切的?不是他憑空想像的幻影?
「是真的、是真的!」胡蘭悅眼泛淚光,欣喜的抓起他的手,按向她的胸口,
「我全好了,就連我的心疾也不藥而愈了!」她無所顧忌的放任自己抱著他又哭又笑,「這全是你的功勞,謝謝你為我所做的!」
不久前,她蘇醒過來,在得知他為了替她積累十萬善功,不惜冒險帶著藥材和糧食以及四處征召而來的大夫深入各個感染瘟疫的村鎮,為那些染病的百姓治病,她不顧父母的勸阻,非要親自過來,她告訴爹娘——
「他為了救我都能親自前往疫區,我如何還能繼續待在這里等著他回來,我不能不去找他!」
盛明封捧著她的臉,驚喜激動得好半晌才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好,好,太好了,我終于盼到這一天了!」十萬善功已積到了!
他緊緊把她抱在懷里,喜極而泣的眼淚淌在她的肩上,在她的衣裳上暈開了一片濕痕。
兩人久別重逢,都有千言萬語想說,可此時此刻,他們只想牢牢的擁抱著彼此,再也不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