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子,衛大公子請坐。」孫秀微笑著指了身旁兩個空位,卻並未讓衛玠入坐。
衛璪遲疑了一會兒,終不敢違命,而退到了一側席地坐下。
孫秀再將玩味般的目光打量向了衛玠,忽地笑道︰「吾听聞,叔寶不言,一言即真,現下我有一疑問想請教叔寶,還請叔寶能夠據實回答。」
衛玠抬起頭來,冷眼看向了他,緩緩道︰「孫令大人請問。」
「近來京洛多有奇事發生,孔曰︰鳥獸不可與同群,何以潘安與石崇能與鳥獸為伍,于法場之上憑空消失,叔寶對此事有何見解?」
衛玠听罷,眸中的神色動了動,仍保持著平靜的態度,回答︰「孫令大人,法場之事應是衙門所管之事,在下不敢妄加猜測,還請孫令大人見諒。」
「哦?但我听說那一日,叔寶亦在場,還有人看見,叔寶為了救一只雕而擋了驍騎將軍一劍,可有此事?」孫秀問此話的時候,衛璪神色大變,既而將目光投向了衛玠,此時廳內眾人聞之已是嘩然。
衛玠卻是不驚不慌,抬起頭來看向孫秀,答道︰「何人有看清此事,恐有不實,還請孫令大人勿信他言。」
「是麼?那你是為何五日不去太傅閣點卯,難道不是因為身上有傷需要休養麼?」
「固疾發作而已,多謝孫令大人體恤。」衛玠如是答。
「是固疾還是傷病,衛小公子。你敢不敢讓本將軍驗身檢查?」
听到這一句後,衛玠的神色終于有了一絲的變化,此時尚書令樂廣起身道︰「孫令,當眾驗身,有辱其身,且禮記有曰︰儒有可親而不可劫也,可進而不可迫也,可殺而不可辱也,還請孫令三思。」
孫秀的臉色僵了一僵,隨即笑道︰「樂尚書不必著急。我也只是與叔寶開一個玩笑。」言罷又轉移話題道︰「剛才的氣氛是有些緊張了。這樣吧!久聞叔寶的琴藝出神入化,尤其還能彈得一曲早已失傳的廣陵散。」他故意將廣陵散三個字加重了語調,細細的觀賞著衛玠的表情,又忽將寬大的袍袖一揚。指著在坐的諸多名士。笑道。「在坐的都是久仰嵇叔夜才華之人,若是听得一曲廣陵散,此生無憾。還希望叔寶不吝賜教。」
說完,他又看著衛玠的眸中露出萬分的詫異與一絲的怯懼,心中的得意與愉悅感更甚了。
衛玠會彈廣陵散,甚至他自己都是後知後覺,若不是那一日听哥哥衛璪講起嵇叔夜的故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所會的那首慢二弦的曲子便是隨嵇叔夜一起埋葬的曠世之曲廣陵散。
孫秀是怎麼知道的?難不成那一日阿猛發現門外有影子晃過竟不是錯覺,而是孫秀的人跟蹤了她?
衛璪的神情也是駭懼的,他正要起身為衛玠辯駁,可廳堂之中卻炸開了鍋,有人卻是譏笑了起來︰「孫令大人此話可是真的,傳聞嵇叔夜此曲為仙人所賜,不外傳于他人,叔夜臨刑之際,亦說此廣陵散絕矣,之後關于廣陵散的曲譜倒是有很多,可都是旁人模仿之作,與原曲相差甚遠,這位衛小公子看不去不過弱冠之齡,如何能得其真傳?」
「是不是真傳?就讓叔寶為大家演奏一遍不就行了嗎?」。孫秀笑眯眯的,看著衛玠,「叔寶,你說呢?」
衛玠心中已是忐忑萬分,可孫秀言至此,分明就是讓他下不了台,除了遵其命,仿佛別無他選,于是他也疏抬廣袖,拱手答道︰「謹當從命。不過,此乃仙人之曲,在下恐難彈奏出原來的佳音,且此曲高潮之處悲憤難抑,若是沖撞到了孫令大人,還請恕罪。」
孫秀不知他言外之意,笑著點了點頭,再向身邊的一位彈琴的美姬示意讓出位子來,由衛玠前去,坐在了那一架沉香木的古琴前。
當他坐下來時,神情專注的樣子讓廳中一時又呈現出一種悠遠的寂靜,他長發微拂,幽睫似垂,眸中似墜的冷光好似全傾注在了琴弦之上,他修長的手指在七根琴弦上依次調了調,似在調諧琴弦,緊接著便是富含有泠動之音和生動情緒的沉默。
他合著雙眸,于蘊釀的一絲情緒中生出一縷輕盈的風,那風環繞于指間,流動于琴弦,于是,序曲從仿若嘆息的低谷開始,漸如碧玉擊碎,湍流急喘,高潮之時,便如萬馬奔騰、千軍涌動,激越而雄渾的曲音之中陡地呈現出一絲大意凜然的殺氣。
衛玠也頓時睜開了眼眸,將一束冷凜的光芒照向了他正前方的孫秀,此時的孫秀正如那韓王一般沉醉在了他的曲音之中,若是他飛出手中的暗器,必能直命中他的咽喉,于是,一曲聶政刺秦王便能在他的手中完美的演繹。
然而,就在他緩緩吐出袖中的一片金竹葉時,一名緹騎忽從門外闖了進來,急急忙忙的跑到孫秀面前,慌慌張張的稟報道︰「將……將軍……那……有個人闖進了府中來,說……說是應邀將軍之約,來赴……赴宴的。」
「什麼人到來,讓你如此慌慌張張?」
孫秀話音一落,門外又傳來一爽朗的聲音笑道︰「孫將軍如此大張旗鼓,不就是想請我來嗎?」。
眾人的目光又被這聲音吸引了去,尤其衛玠听到這個聲音後已是臉色大變,面露憂懼之色。
來人一身白袍,頭上戴著一頂白紗幃帽,身材修長,自有一股男兒的颯爽英姿,氣宇軒昂,當她走進來時,周邊的緹騎都已扣緊了身上的腰刀,緊張的環伺于她周圍。
滿堂的人聞到她一聲輕蔑的笑,就見她緩緩抬手。拿下了頭頂上的幃帽,緊接著,眾人的臉上都呈現出了驚恐和訝異之色——這個人不正是孫秀花重金懸賞的玄機先生嗎?
「玄機先生」唇角含笑,似乎毫不在意眾人吃驚的目光,而她的目光在頗有深意的于衛玠的臉上掃過之後,便投到了孫秀的臉上。
孫秀顯然也是詫異的,卻也是十分滿意的,他所詫異的是他滿京洛的貼榜揖捕她,卻沒想到她會自己主動送上門來,而且就站在這麼多王孫公子及名士的面前。這種膽量讓他惶恐但卻很佩服。
而他所滿意的是。自己居然猜對了,這個「玄機先生」果然與衛玠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
以衛玠將其引來,他的目的便也達到了,于是他的臉上開始堆滿了笑容。
「他就是那個逆犯。淮南王的同黨。玄機先生。快將他拿下!」一名校尉將軍高聲喊了起來。
此時衛玠已忍不住站起了身來,幾乎就要擋在她面前,而她卻向他使了個眼色。仍是從容不迫,笑謔不已的看向孫秀︰「怎麼,這麼急著要取我性命了,多日不見,孫將軍的度量還是沒有長勁啊!」
孫秀面罩溥怒之色,既而稍緩,他抬手示意那些量出刀劍的緹騎住了手,冷問了一句︰「你是怎麼到我府上來的?」
衛萌萌從懷中取出一張紅色的請貼,丟到了孫秀的面前,笑道︰「孫將軍廣發請貼宴請士族子弟,我若想弄到這麼一張,也不是什麼難事,只是孫將軍你自己忘記了還有一人未來。」
還有一人未來?孫秀微眯眼楮想了想,是了,他是有宴請溫家的一位子弟,可他將心思都用在了衛玠的身上,所以並未留心是否客人已到齊。
「你居然有膽量自己跑到我府上來,就不怕我殺了你嗎?」。
「孫將軍以黃金萬兩懸賞我,我舍不得這麼一大筆財富讓別人得了去,所以自己上門來領了。」衛萌萌笑說著,竟將手一伸,問道,「請問將軍的黃金萬兩在哪里?」
這話一說完,廳堂之中已有人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起來,一名緹騎不禁道︰「將軍,還跟她說這麼多干什麼,讓我砍了他的人頭下來!」說罷,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便向衛萌萌砍了去,卻又在電光石火之間,竟被她突地不知從何處拿出來的一把折扇給彈了回來,震得他手腕發麻,長刀砰然落地。
「你們將軍都沒有說話,何時輪到你來插嘴了!難不成你就這麼迫不及待的想提我人頭向孫將軍領賞了?」衛萌萌冷笑著,臉色突然變得冷厲,整個人竟散發出一股凜然的威嚴之氣,令人禁不住膽寒。
此刻,孫秀在愕然之余,也笑了起來,看著衛萌萌道︰「不錯,本將軍是說過以黃金萬兩懸賞玄機先生,可是卻沒有說要懸賞他的人頭。林效尉,退下!」
「將軍,屬下該死!」那名緹綺軍官似乎意識到不對,連忙跪了下來。
「退下!」
再次的發令讓廳內所聚集的所有步兵校尉都退到了一旁,孫秀再朝衛萌萌笑道︰「玄機先生果然非比尋常,難怪淮南王願意花千兩黃金只求你一卦?」
眾人還在揣度之中,不知孫秀會對這個玄機先生施以何種極刑,卻見氣氛陡地又從適才的劍拔弩張變得松泄下來。而衛玠、衛璪的臉色更是由驚懼轉為擔憂疑惑。王平子也有過那麼一刻的緊張,但現在卻是饒有興趣的看著衛萌萌,眼中的贊賞之意更甚從前。
衛萌萌坐了下來,其實她早已想到,孫秀並不急于想置她于死地,如果單單只是想殺了她,沒有必要貼榜以重金來懸賞,那麼他揖捕她的目的是什麼?這卻是她想不明白的問題。
所以她干脆選了這一個眾賓客宴飲的場合,在諸多名士面前,與他會一會?畢竟這西晉的名士愛標榜風雅與節操,孫秀總不會在他們面前當眾砍了她的頭。
「請問孫將軍花重金懸賞在下,是想要從在上得到什麼寶貴的東西嗎?」。衛萌萌開門見山的問。
孫秀眼楮一亮,笑答︰「傳聞玄機先生會測字算人生,且料事如神,淮南王能花黃金千兩買你一卦,我便能花黃金萬兩買你……一生。」
「千兩對一卦,萬兩卻要買我一生,這筆交易似乎並不劃算。」衛萌萌一聲嗤笑,一邊搖著扇子一邊答,「不過只可惜,虛名不足為外人道也,我所卜的卦不一定靈驗,且看淮南王的下場,你就知道了。」
那扇子所扇出去的一陣風竟似帶著某種奇異的香味一般,令滿廳的人都不禁感嘆起來︰「哪里傳來的香味!實在美妙!」
孫秀亦忍不住多吸了幾口,然後笑道︰「不,玄機先生卜的卦非常靈驗,忍字頭上一把刀,他到底是死在我的屠刀之下了。」
听到這一句,衛萌萌心中略一跳,想起了那一日在集市上與許超說過的話,淮南王曾說那里的百姓不會出賣于他,可是又是誰將淮南王所測的什麼字都傳到了孫秀的耳里。
「看來孫將軍在淮南王府中所安插的眼線不少,不知將軍還知道在下什麼事情?」
孫秀道︰「其他小事不足掛齒,不如先生先為本將軍測一個字,再議。」
「你真的要想測?」衛萌萌頗感好奇的問,「你就不怕我胡說八道?」
「我想,我有辦法讓玄機先生不胡說八道。」孫秀笑了笑,對身旁的美姬耳語了一句,那美姬便站起身來斂襟走了出去,少傾,端了一個置有三只琉璃杯的玉盤進來,擺放在了衛萌萌面前,笑道,「這里有三杯貢酒,皆為綠蟻酒,酒香濃醇,其中只有一杯無毒,若是玄機先生不能盡實言,那就由衛公子代為從中選一杯酒喝下以示懲罰。當然,玄機先生若真料事如神,也可以從中為衛公子選出一杯無毒的來。」
孫秀話音未落,衛萌萌已是怒目橫視︰「既是懲罰,何須他人代勞?何況我所言,你又如何辨其為真還是為假,倘若我說了實話,你卻不信又當如何?」
看到衛萌萌大變臉色,孫秀很是志得意滿的笑道︰「信不信,的確在我,而要不要衛公子喝這一杯酒,也是我說了算,玄機先生沒有其他選擇,而唯一的一條活路是,是否答得令在下滿意,即可!」
他女乃女乃個熊地,孫秀這廝竟然跟她玩起月復黑來,衛萌萌氣得滿腔怒火都涌在了心頭,幸而系統練就出她不一般的自制力,她才忍住沒有去掐住孫秀的喉嚨。
「好,我願為將軍測字,將軍所賜的酒,我自己來喝!」衛萌萌爽快的答,這時,衛玠卻走到她面前來,對孫秀說道︰「在下願意代勞。」(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