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當楚天一疾步趕到安王爺的外書房時,又听到了另外一個壞消息︰邵榮逃跑了。
楚天一緊握著拳頭,勉強壓下自己煩亂焦躁的情緒。
安王爺楚玉的表情倒是波瀾不驚,他看著自家女兒,問︰「關于邵榮,你有什麼看法?」
楚天一沒想到父親會先問邵榮,斟酌了一會兒,才說︰「都怪我,當初被美色所迷,行事魯莽。邵榮雖然沒有大智慧,小聰明卻不少,他應該已經猜到了我的真實身分,楚天一和楚無雙其實就是同一個人。我是女的,在外人眼中,我們就是欺君之罪。他這次逃跑,大概是因為我『娶』了蕭筠,他怕我們殺他滅口,所以干脆逃跑。我猜,他大概會利用我的身分秘密,投靠我們的政敵吧?」
楚玉點了點頭,問︰「那麼你現在準備怎麼處置這件事?」
楚天一皺了皺眉,「先加派人手,把他抓住。如果他真的落入政敵之手,一旦秘密被公開,哪怕皇帝和攝政王都清楚我的身分,為了堵住悠悠眾人之口,安王府很可能還是會受到嚴厲懲罰。」
「抓住邵榮之後呢?」楚玉繼續問。
「這……」楚天一猶豫了。
她知道安王爺想要的答案是什麼,可是她卻無法輕易說出那個「死」字。
她嘆口氣,「以逃兵論罪,先把他關個三年兩載再說吧。」
邵榮雖然逃跑了,但是說他投誠政敵、陷害安王府也還沒什麼證據,目前也僅僅是楚天一父女倆的猜測,如果因此就將邵榮置于死地,現在的楚天一還真下不了這個狠心。
在後世,懲罰罪犯講究證據確鑿,不可輕易冤枉一個人。但是在古代,當權者卻往往講究「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穿越而來的楚天一在這兩種觀念中搖擺不定,要如何拿捏好分寸,對于她來說還需要時間。
邵榮目前最大的罪過,就是他勾搭了兩個身分貴重的女子,還害得其中一個姑娘懷孕,他一心想靠著有權有勢的女人一步登天,結果卻把如意算盤打錯,滿盤皆輸。
楚玉盯著楚天一,楚天一被那雙宛如鷹隼般的銳利眼神盯得心頭發慌,正準備問怎麼了,楚玉卻低下了眼眸,淡淡地間︰「那你再說說,烏天雅之事怎麼辦?」「剛才紫柳說,被襲擊的暗衛是中了蠱毒而死,說明綁架烏天雅之人,極有可能是本地土族,是和烏奈部落有爭執的其他部落,比如烏薩,他們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為了爭土地爭奴隸,私下器械相斗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所以呢?」
「派人去安撫烏奈,同時派人去了解烏薩那邊的情況,當然也有可能是別人,所以還要多加派人手,將最近和烏奈部落有過爭執的其他部落都徹底查訪。」
楚玉點頭,「這件事就由你來負責,說起來,烏天雅也算是因你而出事,你務必要將這件事處理好。」
「是。」楚天一抱拳領命。
楚天一轉身準備出去,卻和急匆匆進來的家將險些相撞,家將草草對她抱拳道歉,然後對楚玉道︰「王爺,部落聯合起兵作亂了!他們的反叛大軍已經向安平城方向行軍過來。」
「什麼?!」楚天一大吃一驚。「到底怎麼回事?」
楚玉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神色肅穆。
家將單膝跪在地上,額頭冒出冷汗。這西南邊疆平靜了十多年,他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大規模的叛亂,心里也很驚慌。
「根據前線傳來的消息,這次共有六大部落聯手,號稱聚集了五萬人馬,他們應該早就存了反叛之心,否則不可能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就集合起來。」
「叛亂的理由是什麼?」楚玉問。
「他們的箭頭直指我們安王府。」家將猶豫了一下,才小聲道︰「說我們魚肉百姓,亂加賦稅,他們沒有活路了,才憤然反抗。」
「魚肉百姓?亂加賦稅?我讓他們沒有活路了?」楚玉幾乎被氣笑了。「我們安王府掌管的是邊疆軍權,民政、財政大權在布政司手里,和我安王府有何關系?對了,西南布政使何夢雄呢?」
「屬下已經派人去請何大人了。」家將回答。
楚玉長吸一口氣,轉頭對楚天一說︰「不管原因如何,既然叛亂已起,便無法輕易善了。你帶著我的虎印,立即去軍營點齊兵馬,準備迎戰。既然那些烏龜王八蛋不會好好說話,咱們就先把他們打趴再說。天一,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往日總說自己已經學有所成,今日為父就看你如何表現。」
「是!」楚天一雙手接過安王爺的虎符大印,轉身離開。
按理來說,虎符大印有二,領兵大將和皇帝各執其一,需要作戰時,皇帝將自己手中的半塊虎符大印交給領兵大將,虎符合二為一才能調動兵馬。但是安王府長年駐扎在西南邊疆,管理著許多桀驁不馴的少數民族,他們動輒就要鬧點事,為了不拖延平息戰亂的時間,先皇把自己的半塊虎符交給楚玉之後,沒有再收回去,這也算是先皇對安王府的信任。
楚玉望著楚天一的背影,暗暗嘆了口氣,命家將起身,輕聲道︰「八百里加急,將部落叛亂的消息立刻傳給京城。」略微停頓了一下,他又迅速補充︰「單獨發一封信給攝政王,就說我有預感,這次叛亂可能會較嚴重,酌情申請周圍駐軍迅速支持。」
「是。」家將領命離去。
楚玉的眼神微微一掃,暗影里一名暗衛現身走過來,單膝跪下。
楚玉雙手負在身後,來回踱了幾步,才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邵榮,處理干淨,別留後患。」
「是。」暗衛又隱身在暗影里,瞬間消失。
邵榮或許是無辜的,或許他只是一個貪圓的浮夸之輩,但是誰叫他倒霉遇到了這麼多事?如果在太平時節,楚玉或許還有耐心陪他玩玩,但是此時兵戈已起,為免後患,楚玉只能選擇快刀斬亂麻。
楚天一狠不下心,但是久經沙場的楚玉不會有半分婦人之仁。
楚玉玩弄著大姆指上的玉扳指,走到院子里,仰頭看看烏雲涌動的天空。
「風雨欲來,看來是有人要存心對付安王府了啊。呵呵……我楚家幾代忠良,也要走到盡頭了嗎?」
戰事的發展比楚玉料想得還要嚴重,加入叛軍的部落首領越來越多,而且還趁機掠奪平民、打家劫舍,西南邊疆黔三省都迅速陷入戰亂中。
西南布政使何夢雄卻老早就攜著官印逃跑了。
而更糟的情況是,安王世子楚天一失蹤了。
起初,楚天一作為先鋒軍,帶領了一萬人馬率先與叛軍正面相遇,第一仗她打得很漂亮,殲敵兩千余,俘虜小頭目十數人。
只是屬下交給安王爺楚玉的戰場密報上有附加提示︰世子的身體狀況不佳,看到尸體就會嘔吐,兩日夜未曾進食。
為此,楚玉還加派了幾名軍醫去為楚天一看病和調理腸胃。
之後,不知道楚天一是因為打了勝仗而驕傲,還是中了敵人的詭計,第二次出兵時,楚天一和她的先鋒軍被擅長攀山越嶺的土族人帶到了陰溝里,一萬兵馬拼死抵抗,幾乎全軍覆沒,而最終楚天一也消失不見了,包括她身邊最親密的兩個親衛紫柳和連翹。
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楚玉幾乎一夜間白了頭發。
他站在指揮大帳里,手里拿著這些日子來搜集到的各種情報,滿是青筋的手在微微顫抖。
西南布政使何夢雄這些年一直在做不法之事,他不僅收取朝廷攤派下來的賦稅,還再額外多征收三成。
本來朝廷賦稅就夠重,再額外征收三成,老百姓就完全沒有余糧了,根本就是要把百姓活活逼死,也難怪一旦有人造反,老百姓就立刻加入。
何夢雄多收的賦稅並沒有自己私藏,而是貢獻了四川的裕王,因為何夢雄從一個小小的秀才能夠做到布政使,全是靠了裕王的提拔。
但最諷刺的是,何夢雄其實是楚玉侍妾銀杏的表哥,他能夠從卑微的布衣,在短短十幾年中接連高升,最後穩坐西南布政使之位,在別人眼里,卻是仗了安王爺楚玉之力。
再然後,安王府的管家姬重白,他其實很清楚這些年何夢雄的所作所為,可是他卻沒有向楚玉稟報過,甚至刻意攔阻這些消息,在楚玉面前營造一個政通人和、歌舞升平的表象。
楚玉看著這些情報,整個人都快要崩潰了。
他一覺醒來,卻發現身邊幾無一個可信任之人。
在安王府,與他最親密的人,除了女兒楚天一之外,就是侍妾銀杏與管家姬重白,結果呢?銀杏的表哥何夢雄與裕王勾結,姬重白為他制造了重重迷霧。
楚玉神色慘澹地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姬重白,看著這個長眉秀眼、氣質溫潤的男人,問︰「你是攝政王的人?」
姬重白猶豫著,最後還是點了頭。
楚玉呵呵一笑,猛然抬腿一踹,身材瘦弱的姬重白幾乎被踢出了營帳,他滾倒在地上,撫著胸口一陣劇烈的咳嗽。
楚玉怒視著他,吼道︰「朝廷看我安王府不順眼,我早就知道,我已經忍讓到不娶妻、不納妾、不生兒子了,只守著這麼一個女兒還不行?你們要連我唯一的女兒都害死才滿意嗎?我楚家真的斷子絕孫了,老霍家的江山就坐穩了?就能萬萬年啦?我呸!姬重白,天一也是你看著長大的,你怎麼就舍得?你怎麼就忍心眼睜睜看著她被陷害?你的心被狗吃啦?我就是養一條狗,它還會知道回報我忠誠呢!」
姬重白捂著胸口,掙扎著起身重新跪好。
他低垂著頭,說不出一個字,就算愧疚得恨不得以死謝罪,此時他也無言以對,無法為自己開口辯駁。
在姬重白的心目中,攝政王霍淳是非常偉大的政治家,前朝的藩鎮割據之禍讓他十分警惕,極不放心地方勢力坐大,所以早早就安排了許多棋子,潛伏在地方各勢力之中。
姬重白就是攝政王的棋子之一,在這一刻之前,姬重白做棋子做得心甘情願,也認為自己做的是利國利民的正確之事。
四川的裕王一直心懷不軌,而攝政王也不放心安王府在西南邊疆一家獨大,因此攝政王要他誘使布政使何夢雄做下各種不良之事,挑起裕王與安王府之間的矛盾,使其兩敗俱傷,還可以借由戰爭狠狠打擊邊疆少數民族囂張的氣焰,削弱部落自治權,讓中央集權更穩固,這是攝政王的一箭三雕之計。
當時姬重白接到秘密任務時,還暗自佩服過自家主子計謀非凡,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
可是現在他的心里卻有了滿滿的悔意。
三十六計也好,七十二計也罷,每條妙計在計劃之初都讓人覺得歡欣鼓舞,可是當這些計劃真正實施時,百姓流離失所,兵士血流滿地,身邊曾經推心置月復的親友翻臉無情,卻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真實寫照。
楚玉微微眯起眼,沉聲道︰「來人。」
幾名士兵應聲而入,楚玉道︰「把他押下去,看緊一點。」
姬重白絲毫沒有反抗,任由士兵將他五花大綁。
楚玉走到他面前,用腳尖挑著他的下巴,道︰「你最好祈禱天一沒事,否則就算攝政王問罪,我也要活剮了你!」
「我等著。」姬重白輕聲道。
如果楚天一真的出了事,他願意以死謝罪。
深夜,滇桂邊界的山林里,有幾道人影靜悄悄地潛行著。
烏雲壓頂,樹葉紋絲不動,空氣悶熱又黏膩,各種蚊蟲在身邊嗡嗡不停,楚天一左臂的刀傷已經隱隱有了化膿潰爛的跡象,又痛又癢,可是為了逃離身後的追兵,這兩天他們連停下來尋找幾株野生藥草的時間都沒有。
紫柳和連翹一左一右架著楚天一朝前快走,前方的烏天雅用匕首邊砍著礙事的枝葉,邊不時回頭擔心地看一眼楚天一。
楚天一受了傷,血流了不少,經過三天三夜的奔波逃命,她的體力已經不支,眼看就快要昏迷不醒了。
而在四人身後,還有一個膚色黝黑的年輕男子做善後,他警戒地打量著周遭的動靜,同時盡量消去他們五人經過的痕跡。
年輕男子名叫烏代,是烏薩部落首領的兒子,雖然烏奈部落和烏薩部落一直不和,烏代卻偷偷喜歡上了烏天雅,當他听說烏天雅趕赴安平城時,也偷偷跟了出來,在烏天雅被蒙面人挾持後,烏代並沒有輕舉妄動,而是趁著他們大意時,才用蠱毒制伏了他們,救出了烏天雅。
烏代向烏天雅表達了愛意,並正式向她求婚,可是烏天雅並不覺得自己會喜歡他,而且兩人的族人世代為仇,恐怕無法結成良緣。
烏代不敢強迫她,只說護送她回到她自己的族里就離開,可是他們走到半路就得知部落叛亂,戰爭已起的消息,而他們的父親都在叛亂陣營中。
烏天雅听說楚天一成了朝廷平叛的先鋒軍官,她頓時就焦心不已,沒有人比她更明白,他們這些土族是多麼凶悍和驍勇善戰,她真擔心小白臉一樣的楚天一不是邊疆土族人的對手。
而事實證明,烏天雅的擔心是對的,楚天一被狡猾的部落大首領符化龍引進陷坑,一萬先鋒軍幾乎被殘殺殆盡,烏天雅和烏代兩人帶著自己親信的族人里應外合,才勉強把楚天一和她的兩個丫鬟救了出來。
之後他們就是一路逃亡。
在逃亡的路途中,楚天一為了救烏天雅而被人砍了一刀,身體狀況越發危急,如果他們在短時間內無法繞回安平城接受治療,恐怕不僅楚天一的手臂不保,連她的性命都難以保住。
自然,在這樣的亡命之旅中,烏天雅也知道了楚天一的真實身分。
當得知自己傾心愛慕的情郎其實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女人時,烏天雅那一刻的復雜心情真是難以形容,只能暗嘆命運真是捉弄人,一腔深情也只好全部化為流水。
天快亮時,他們終于甩月兌了苗族大首領符化龍部下的追擊,幾個人癱軟在地上,幾乎累得連喘氣都覺困難。
烏天雅強撐著精神,從樹葉上收集了一些露水,小心翼翼地喂到楚天一嘴里。「喝一點,我們就快接近安平城了。」
楚天一的嘴唇蒼白,已經干裂破了皮,她此時神智已經不太清醒,但是能感受到烏天雅的好意,所以本能地張開了嘴,勉強吞下了這得來不易的幾口露水。
她虛弱地抬起手臂,無力地模了模烏天雅的手,「謝……謝謝你。」
楚天一感覺自己虧欠烏天雅這個好姑娘太多、太多了。
忽然,一直趴在地上的烏代一躍而起,他用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用口型道︰馬、蹄、聲。
幾人立刻翻身而起,迅速躲到濃密的草叢中。
烏代要去前頭打探情況,連翹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跑了過去。
過了大約兩刻鐘,連翹驚喜萬分地飛奔過來,低喊︰「少爺!少爺!我們有救了!我們有救了!」
楚天一從草叢中鑽出來,問︰「是援軍?」
連翹重重地點頭,興奮道︰「是!是純郡王啊!是純郡王帶兵前來的!少爺!太好了!太好了!」
後面的烏代引著援軍過來,楚天一遠遠地就看見蕭韶身披戰袍、頭戴盔甲的樣子,不由微微一笑。
真英武……真好看……
這是昏倒前,楚天一腦海中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