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詩雨離開醫院後,在附近的車站被人叫住。
站在她身後的,是季詠如。
她轉頭,看著眼前的陌生女子,「我……認識你嗎?」
「你認不認識我並不重要,但我調查過你。」季詠若深沉地笑,不疾不徐地說︰「黎詩雨,二十四歲,S大中文所一年級,筆名宇施黎,出過十一本小說,拿過三個全國性的大眾文學獎,在北部不少國高中兼課教寫作。除此之外,戀愛經驗還很豐富。」
「所以,重點是什麼?」她無所謂地笑。「這些東西,不難查到啊。」
「你是阿風現在的女朋友吧?」
「他是我現在喜歡的人。」
「昨天你在他家過夜,不是嗎?」
「是啊,所以?」
季詠如面色森冷地瞟著她。「你見過蕭憶真了吧?坦白告訴你,她才是阿風唯一愛過的人,你爭不贏她的。」
「阿風愛什麼人,應該由他來說。」黎詩雨毫不在意地回應︰「姐姐,如果你只是想告訴我這些,那麼我知道了,我先走了。」
季詠如一個箭步擋在她面前,「你哪麼有把握?」
「我只知道,阿風現在喜歡我,這樣就夠了。」
「你們不會長久的。」
「愛情的目的是為了長久嗎?」
季詠如對黎詩雨的答話感到錯愕,但隨即換回一張冷臉。「那麼就請你離開阿風吧,一閃而過的愛情,只會讓他越傷越重。」
「為什麼你一定要這樣說話啊?又不是在演後宮甄環傳。」黎詩雨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想知道你有什麼目的,如果你很介意我和阿風之間的關系,我只能告訴你,我們現在互相喜歡,但未來會怎麼樣,誰也不知道。他和你之間或和蕭憶真之間有什麼,那是你們的事,與我無關,就這樣。」
一直以來,林靖風從沒有在醉後或睡夢中喚過其它女人的名字,就連蕭憶真也沒有,那天夜里她卻听見他溫柔地喚著「阿黎」。
原以為,他過去的痕太深,像是刮傷的唱片,在毀壞處重復跳針回帶,無法前進也無法重來。她一直這麼深信著,所以即使最後得到一無所有的結果,也不至于太過絕望。如今是哪個擁有魔法的女孩取代了蕭憶真,讓那張唱片繼續唱下去了?
她想解,卻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只要工作不忙,在林靖風下班後,她便會悄悄跟著他,直到在書店外看到兩人攜手離開的身影。
攜手。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可以不顧一切,只圖相偎相依的時分,依憑的是沖動也好、迷惘也罷,但在過去將近一年的歲月里,他從來沒有這樣握過她的手。
過去他身邊的女人都無法做到的,這樣一個年輕女孩居然做到了?
她不甘心。
她像瘋子般,四處搜索黎詩雨的消息,借由冷冷的批評放輕心中的失重,錯亂的天秤般,時而墜落時而高升,找不到依憑,哭笑不得。
即使,黎詩雨的確……非等閑之輩,二十幾歲女孩該有的純真與可愛不說,難得的是那不疾不徐的穩重,面對她時,完全不像一般女孩,愛恨隨時即席揮毫,寫在臉上。但那又如何?這些本事,她也有,不是嗎?而且她篤定自己的社會歷練絕對比黎詩雨來得多。
論成就,在外商公司任職的她,早有獨當一面的本事,人人也稱她是才貌雙全的「女強人」;只要照著她從不失準的規劃,人生終能規律攀升,連失敗的機會都微乎其微。
可惜,大多的事都能計劃,唯獨感情,她一點也計劃不了。她讓林靖風困著她也任她困住自己,每一個夜里她都深切明白,她的感情,已是死棋。
但為什麼,是黎詩雨贏了這一局?
她還是不甘心。
「你以為,和阿風在一起,可以讓你有更好的生活?」
「你不是調查過我嗎?能不能查到我一年收多少版稅、教課又有多少收人?夠不夠生活?」黎詩雨慢條斯理地說︰「為什麼你對感情有那麼多包袱?」
實際上,她早知道二十四歲的黎詩雨單憑一雙寫作的手所達到的成就。仔細回想,她實在不敢肯定自己在二十四歲的時候,能拿得出如此本事。
「我只是不想把你當成對手。」終于,季詠如說出她的目的,「我寧可阿風最後選的是蕭姐姐,畢竟那是他的初戀,最傷最痛最刻骨銘心,我輸得心服口服。可是,你只不過是個女孩,我和你,明明站在同樣的基準點,為什麼阿風選的是你?」
「你之所以痛苦、不平、委屈,都是因為你把愛情當成戰場,搞得傷痕累累,仍感受不到戀愛最單純的感覺。」黎詩雨無奈地搖搖頭,「很抱歉,我一點都不好戰,幫不了你,你得自己救自己。」
「愛單純嗎?那今天我就不會——」
「對不起,我的車來了,我得走了。」黎詩雨打斷了她,轉身走進剛進站的公交車,消失在季詠如眼前。
季詠如看著遠去的公交車,不平地自問︰愛情不是戰場嗎?
愛情能不是戰場嗎?
如果不是,心里揮之不去的挫折感是為何而來?
夜里,林靖風坐在「FISH」的老座位上吞雲吐霧,任煙霧模糊視線。
偏偏,模糊不了他不願回想的記憶。
他下意識瞅著夾煙的右手,彷若通存有黎詩雨細腰肢上的通熱,卻也因為蕭憶真的再現,讓他冷不防想起,許久許久以前,它也曾在蕭憶真的肌膚上留下愛的烙印。
火花竄出那一刻,他和蕭憶真都沒有擁抱過異性的身體,所以,他曾經一廂情願地以為,他們是彼此的初戀。他清楚記得,蕭憶真雖然沒有黎詩雨那樣縴細的腰,但雙腿非常修長,勾著他的身體時,總是奮力且瘋狂的……
蕭憶真對男|體的強烈渴望,並不如她對自己的了解,只是Lesbian。
然後,蕭憶真以棉被裹著香汗淋灕的身體,狂歡過後以一種欲仙欲死的眼神瞟著他;交錯狂亂喘息的黎詩雨,以誘惑的笑容壓在他身下,在他腦里一再重迭、亂竄。
愛情到底是什麼呢?
如果身體與心都是它的容器,它們承載著,也記錄著許多,回憶也好,習慣也好,凡是存在過的,都會留下痕跡。
蕭憶真教會他取悅女人縴細柔軟的身體,也讓他懂得利用攝影專長,討好女人貪美的心。關于愛的種種動作,在她離開之後依然存在,供他用來靠近其它女人,甚至是套用在討黎詩雨的歡心上。
想要和黎詩雨在一起的感覺,出自于一個男人單純為一個女人的心動,或許只是一種延續︰在進深淵入絕境之後,垂死的心底燃起小小渴望,盼望蕭憶真無法彌補的遺憾,由黎詩雨來完成。
捻熄煙蒂,他按住胸口。說到底,他有沒有愛過蕭憶真或黎詩雨?關于愛情的定義與詮釋,會不會從頭到尾都只是他自我催眠的獨角戲?
他以為他狠狠愛過,其實什麼也沒有?
「混蛋。」杜維倫出現在他身後,拍拍他的肩膀,在他身邊坐下。
「媽的,是你哦。」他冷哼。
「是啊,是我。」杜維倫語帶調侃︰「不是美女,讓你失望了。」
「就不要說你對美女都沒feel。」他還是要了一個空杯子給杜維倫。
「我不像你喔,美女只是條件之一,我還在意她是不是有大腦,和我夠不夠合。」杜維倫反問他︰「你還記得你上一任女朋友是什麼樣的人?」
「誰?」
杜維倫倒了一杯酒,「季詠如啊,那天你喝得爛醉,好心來酒吧把你接回去,你還一直說『不是她』的可憐人。」
「她不是我——」語未畢,他突然覺得麻煩,也疲于解釋。如果曾經待過他身邊的女人都算是「女朋友」,那麼就算吧,他不想浪費唇舌談論自己不願再想起的人。「算了算了。」
「你對她就只有『算了』,沒別的話說?」
「好啦,是美女,行嗎?」他敷衍著。
「你這樣不行。」杜維倫搖搖頭,「你連對方是什麼樣的人都不記得,怎麼能再談一份『正常』的感情?」
「我就是不記得。」他手一揮,「反正她又不重要。」
「你除了幫客人拍照會用心之外,還有其它時候嗎?」
「我——」他喝了一口酒,好鼓起勇氣坦白︰「我真的很喜歡上次來拍照的黎詩雨。」
「還在想?」杜維倫白了他一眼,「她不會再來了,你死心吧。」
「我跟她睡過了。」
踫的一聲,杜維倫將酒杯用力往桌上一放,「你又來了!」
「我不是只想睡她。」他撐著頭,「我真的喜歡她,打從心里喜歡,不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喜歡。」
「你說這種話誰會信你!」
「是啊,誰會信我?」他自嘲,冷不防的,又將自己推入幽暗︰「我這種人,還懂愛嗎?就算蕭憶真回來,也沒用了。」
「蕭憶真又是誰?」杜維倫皺眉。「你該不會踏雙船吧?」
「是我……第一個女朋友。」
借著暈眩的酒意,他把和蕭憶真的過去對杜維倫一一交代;開始時的天雷勾動地火,結束時的愛恨交織,多年來糾纏在心中的一切,他全說了。
「然後,她離開以後,我獨自過了一段日子,不敢踫女人,也不願意再戀愛,直到來過FISH。」林靖風在空杯里注入威士忌,「這里的女人教會我用身體談感情以後,我就再也沒用過心了。原本我以為這輩子大概就這麼過了吧。」
「那麼,黎詩雨又是怎麼一回事?」
「就是在不知不覺間,逼我用心了。」他露出寬慰的笑容,像是泅于海上的落難者突然捉著浮木,「我希望了解她、希望看見她笑……我沒資格提什麼命運說,但是對她,我只能這樣講︰一段注定會發生的感情,不管你怎麼隱藏、閃躲,最後它還是會逼得你深陷……」
「所以我要說你這家伙還有點救嗎?」認識多年,杜維倫總算了解林靖風荒唐生活背後的原因。「不過,就算你喜歡黎詩雨又怎樣,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沒搞定你和蕭憶真的問題。」
「我很痛苦。」林靖風大口喝光杯中的酒,「她們總是在我腦海里交錯出現,蕭憶真的殘酷讓我想躲到黎詩雨的擁抱之中,但是黎詩雨的擁抱又會讓我擔心我最後還是會一無所有。」
「然後你就又逃到FISH來,要我這個損友充當愛情咨詢大師?」
「去你媽的,你讓我吐一下苦水是會死哦?我已經夠煩了。」
「喝酒吧。」杜維倫再為他倒了杯酒,「欸,你口口聲聲說你喜歡黎詩雨,那麼蕭憶真呢?你對她還有感覺嗎?」
「我巴不得她消失!她想挽回是有個屁用!」林靖風敲著桌面,音量明顯提高許多。「傷痕可以痊愈,但往事抹不去,她做過殘忍的決定就是做了。」
「喏,你看看,這樣是不行的。」杜維倫搖搖頭。在他眼里,林靖風的心是堆滿陳舊雜物的廢墟,受困在面對斷垣殘壁的哀悼里,「你對她還有那麼多情緒,是要怎樣面對黎詩雨?」
他沉默。連湊向杯口的嘴唇也停止了動作。
他什麼也不想管,只想放下一切,好好的去愛黎詩雨。他在記憶里挖掘,想找到當初那個對愛情憧憬的自己,拼命翻找以後,他從廢墟里掘出的,居然是蕭憶真。
如魅影一般的,盤據他的心。
「我不應該讓蕭憶真有機會在我面前出現的。」過了很久,他才開口。
「問題不在她出現不出現。」杜維倫嘆了口氣,感情這事,果然一直是當局者迷,「只有你真正放下蕭憶真以後,你才能經營新的關系,否則對黎詩雨是很不公平的。」
放下。
短短兩個字,誰都知道,誰都會說。
但是,許多問題,只能描述,卻無法解決。
「混蛋!」他大喝一聲,頹喪地伏在桌面。
沉默。
杜維倫倒空瓶里剩余的酒,解完了林靖風的難題,心里的疑惑也在靜默中浮出台面。無論是誰,看別人的故事總是特別容易,不受情緒牽制,所以對于那個盲點也就特別敏,但面對自己的時,以上的靈敏度均消失。
「我說你這個人,根本一點談戀愛的資格都沒有。」借著酒意,杜維倫大膽起來,「到底為什麼,有那麼多女人喜歡你?」
「你這句話要問多少次?」
「所以啊,也有多少次,你根本一點付出都沒有,那些女人卻還是心甘情願待在你身邊。」
「你想怎樣?」
「我不爽。」
「什麼?」
「我、不、爽。」杜維倫的面色凝上一層陰郁,「為什麼像你這樣的混蛋,能一次次擁有愛情的機會?」
「然後搞得自己像個廢物,有什麼好?」
「有的時候啊,人們其實都知道,感情只要撩落去,就是場賭局,人生變成俄羅斯輪盤,會停在哪、得到什麼數字,實在一點把握都沒有。但人們還是願意傾注所有。你輸了多少次,卻還是有本錢,但我呢?」杜維倫一聲長長的嘆息,
「算了,跟你這種混蛋說,你也是听不懂的。」
沒有人懂。
從來沒有人能真正懂得另一個人,際遇、選擇和與生來的負累,造就了世界上將近七十二億的差異,最終,人們都只會抱著已腐化的過往干枯。
蕭憶真坐在診療室讓醫生檢視傷勢復原狀況,視線卻始終聚焦在緊閉的大門上,渴望著穿透門板,將坐在門外的林靖風吸入眼眸。
她了解林靖風的執著,一旦感情有了污點,即使再痛苦、不舍,他也會毫不容情地割舍,不留任何後路,所以當年他下定決心與她切割時,是近乎絕情的。
那道污點,至今還清晰且刺眼地阻隔著他們,他連看一眼都嫌煩,又怎會再接受她?要不是她受傷了,他與她,也不可能再有見面的機會。
但是,以他對朋友的關心,她知道,不管他再如何恨她、不諒解她,對于一個久未見面且又「受傷」的朋友,他不可能說不管就不管。畢竟,她還記得,當年他承諾過的︰「你還有朋友,比如我。」
這是一個轉折的賭局,她手里握的籌碼是往日對他的了解與默契,即使全無贏面,她也要孤注一擲。事實上,她並不像季詠如那般擁有事業上的一片天,也不像黎詩雨有任意遨游的廣泛生活圈;她唯一可以依賴的,只有伴侶的關愛,她比任何人都需要進入林靖風心里的入場券。
看診結束以後,林靖風驅車載她返回住處。
途經誠品敦南店時,她指著分隔島上大型的鳥籠裝飾,興奮地說︰「阿風,你記得大鳥籠嗎?我們以前在那里拍過照片。」
對于「以前」這個字眼,她刻意加重。
知道可能會翻覆他的情緒,但她還是想嘗試提醒他,他們曾經度過一段很需要彼此的日子。她自囚在思念的籠里,等待他來釋放。
他冷眼望著眼前車潮,沒有作聲。
「然後我們以前也在——」
林靖風不悅地打斷她,「如果你想下車,下一個紅綠燈我就停車。」
「那麼,你呢?」她轉向他,帶著期待的顫抖口吻,說︰「你今天休假沒班的話,可不可以陪我走走,幫我拍幾張照片?」
「我約了人。」他依然看著前方。
「是黎詩雨嗎?」
「關你什麼事?」
「你確定,那是你要的女孩嗎?」
「蕭憶真,你不要考驗我的耐心。」
「給我一點時間好嗎?我真的很想找回我和你的默契。」她懇求,「你不是說過,我是你最好的人像模特兒嗎?」
「默契?」他發出尖銳的笑聲,「從你背叛開始,你早已經把默契當屁了不是嗎?」
「我承認那一次是我錯了,我不夠堅持,沒有勇氣推開她。但我從沒想過要背叛你……」她一陣鼻酸,眼眶也不禁濕熱,「這麼多年來,你不曾想過我嗎?而且,你不是說過,不管怎樣,我都還有你這個朋友可以傾听心事不是嗎?現在你為什麼不願意听我說?」
「你夠了,你以為你有什麼立場?」林靖風終于轉向她,目光凌厲而怨慰,「本來我可以永遠在你身邊,听你的心事、陪伴著你,是你的軟弱與意志不堅破壞了這一切!這是你的選擇,你選擇把我拋出你的世界!」
「阿風,我——」
「不要再說了。」他轉回頭,緊握著方向盤,「還想坐車,就不要再說了。」
到蕭憶真家的巷口之前,他們沒有再交談。
她在車窗上看見自己的倒影,也清楚看見眼角那些細微的、不再青春的證明。彷佛是一個個刪節號,無論是單純的花樣年華,或是一段曾經讓她怦然心動的感情,都沒有再細述的必要。兩個人的默契再好,一旦形同陌路,終究只會是擦身而過的過路人,燃不起絲毫火花。
她下車後,他拉下車窗,冷冷交代︰「下個禮拜二,我再帶你做最後一次復診。」
不等她回應,他重重踩下油門,自她面前呼嘯而過。
刺耳的引擎聲伴隨一陣強風,她忍不住打了個冷顫。望著空蕩蕩的街道,記憶的碎屑也隨之飄至眼前。
她真的想過和林靖風的未來。
她記得,那天是孟滄滄回國的日子,她已經做好準備要向對方提出分手。
進門後,孟滄滄一如往常熱情地擁抱她,她閃開了。
「怎麼了?」
「我感冒。」她找借口。
「半年沒看到我,不想我嗎?」
「我——」
「憶真,你怎麼了?」孟滄滄察覺她的不對勁。
「我想……」
「你在生氣,是嗎?對不起,留你獨自在台灣,是我不好。」孟搶遣體貼地摟著她在沙發上坐下。「等你一畢業,我馬上帶你到國外去,我們就可以常常在一起了。」
她輕輕放開孟滄滄搭在肩上的手,深吸了一口氣,卻無從開口。畢竟,眼前的女人,已和她在一起好一段時間了,且沒有對感情不忠實,更沒有待她不好。
「滄滄,我快畢業了,沒有那麼多課,所以我想把這個套房退租,搬到——」
「好啊,這里的環境本來就不好,那麼多學生套房,太密集,也不安全。」
孟滄滄熱絡地說︰「搬到我那里住吧,我那里夠大,也不吵。」
「我找好要住的地方了。」她打算搬去和林靖風同住。
「在哪里?環境好嗎?」孟滄滄握住她的手,關切地說︰「你不用再花錢找房子,我們在一起那麼久了……」
她再深吸了一口氣,終于說出口,但仍不敢直視孟滄滄的眼眸。「遣滄,我們分手吧。」
孟滄滄愣了好一會,茫然地看著她,然後試著鎮定,分析她之所以提出這個要求的原因。「憶真,如果分隔兩地讓你難以忍受,我現在就請調回台灣,等你畢業以後再做打算。」
蕭憶真低下頭,始終不敢面對這個和她在一起兩年多的女人。她因說出傷人的話而自責,卻又無能為力。她不想傷害孟滄滄,可是,對這段感情,她沒有心思再繼續了。
她沉默,強忍著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你還是覺得我不夠好吧?」
「不,沒有,你一直都對我很好。」她還在找理由︰「是我父母——」
「你父母的問題,我們不是早就努力過了?我也向他們證明,不會讓你煩惱,不是嗎?」孟滄滄皺著眉追問︰「你老實說,到底怎麼了?」
「滄滄,我……」牙一咬,她說出了真相,「我愛上別人了。」
一陣死寂,將兩人緊緊包裹,沉重的呼吸快速消耗四周的氧氣,蕭憶真眼里出現黑色流星,同時侵蝕知覺,幾乎連坐都坐不穩。
人人都說需要真相,卻也是真相最容易剝奪賴以為生的一切,瞬間墜落至崩潰邊緣。她望著孟滄滄,又是懊悔又是自責,一邊又安慰自己長痛不如短痛,矛盾得荒謬。
許久以後,孟滄滄才冷冷地開口︰「是班上的女生?」
「是……別系的……男生。」
「男生?!」孟滄滄提高音量,「誰?我認識嗎?」
「林靖風。那個幫我拍照的男生。」
孟滄滄不諒解地瞪著蕭憶真,以從未見過的陰沉,射出一道灰霧,一瞬間摧毀了八百多個日子以來苦心建立的信任。她推開蕭憶真,起身走向大門。
蕭憶真以為她要離開,竟見她伸手重重往牆上槌去,力道之大,牆上的油畫應聲落地。
「滄滄!不要這樣……」
她奔向孟滄滄,看見對方臉上的寒意掀起浪濤潮她席卷而來,往日的溫柔已不復見。孟滄滄不理會她的叫喚,以毀滅式的力道對著牆壁發泄,即使關節都紅腫了,仍不肯收手。
「滄滄,你打我吧,不要傷害自己!」蕭憶真從身後抱住孟滄滄,想把她從牆邊拉開,「求求你,不要這樣……」
「這算什麼?」孟滄滄推開她,眼淚奔出眼眶,「果然因為我是女人,沒有一副**?!」
嘶吼完,孟滄滄又伸出另一只未傷的手,朝著牆面重擊。
「滄滄!不要這樣!」她拉著孟滄滄,驚叫著,「你的手會壞掉的,不要!」
「就讓它壞掉,就讓我死掉!」孟滄滄持續動作,直到雙手再也無法忍耐那痛楚,才無力跌坐牆邊,「如果你不喜歡女生,何必來招惹這個世界的人?」
「滄滄,我真的愛過你……」蕭憶真蹲坐在孟滄滄身邊,泣不成聲,「對不起,是我不好。」
「我不要你道歉,我只要你在我身邊。」語畢,孟滄滄一把摟住她,已經瘀紫的手撫上她的臉頰,含淚柔聲說。
孟滄滄靠近她的面頰,印吻在她唇上,且將柔軟的舌毫無保留地探入她口中。她想推開,卻因為被逼到牆角而無處可躲。撐著牆,想站起身,孟滄滄卻搶先一步將她壓在身下。「憶真,你要的是男人嗎?我們努力過的、爭取餅的、共享過的,你都不要了嗎?」
「滄滄,不要逼我……不要……」蕭憶真奮力閃躲。
她話還沒說完,孟滄滄的舌尖再次闖入,強迫她和自己的交纏,甚至,將手伸進她裙底,挑動她大腿內側的敏感處。對她身體的了解,孟滄滄完全不輸給林靖風,知道怎麼讓她沉溺、失控。
孟滄滄的吻從雙唇掃到蕭憶真的頸項、肩頭,最後落在衣物已被掀開的胸口。
簫憶真從反抗到無聲,再從無聲開始喘息,面對那再熟悉不過的觸撫,心中雖不願意,身體卻一步步順從。加上她對孟滄滄的愧疚,最後終于被上升的體溫所吞噬。
高潮帶來顫抖的同時,蕭憶真緊緊勾著孟滄滄的頸子,卻在模糊中看見林靖風的面容,「阿風……」
幻覺嗎?
「阿……風?」孟滄滄還未來得及反應,只見身下的蕭憶真驀地刷白面孔。
「憶真——你……」孟滄滄身後傳來陌生的男聲,她轉過頭,看見一個年輕男孩捧著相簿與鑰匙,錯愕且悲傷地看著赤luo交纏的她們。
「阿風……」蕭憶真連忙抓起散落一旁的衣物,遮住胸口。
為什麼是他?
如果蹭蹋了孟滄滄的真心,是她必須贖的罪,她寧可前一秒就被撕成碎片,連靈魂一起灰飛煙滅,直至世上再也沒有人記得曾經有個為愛鑄錯的女孩名叫蕭憶真。
那麼,她就不會看見他悲傷的臉。
比毀滅還要悲傷的臉。
可是,為什麼是他?為什麼他看見了……
「我……把照片洗好了,還自己做美編印成相簿,想要給你驚喜。」林靖風露出勉強的笑容。「看來,你已做好選擇了。那麼,我祝福你。」
他拋下手里的物品,頭也不回地離開。
相簿散落地面,翻開的那一頁,是她與林靖風燦爛無憂的笑容。
回到眼前,記憶碎屑已飛遠,空蕩蕩的街道突然傳來孩子的笑聲,她中斷思緒,冷眼看著面前刺眼的畫面。好一幅幸福的全家福啊,女人沒有刻意裝扮,素著一張臉與隨性的穿著,甚至不及中上之姿,但是,她挽著左側的丈夫,右手牽著孩子,一家人說說笑笑地往巷內走去,正熱烈討論著晚餐的菜色。
女人臉上有的,是她缺少的無憾與滿足。
她模糊的視線再也看不清眼前的路。
只是,她又能說什麼呢?
她曾經有機會擁有像那女人所有的一切,但是她意志不堅,狠狠背叛了林靖風的付出,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