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眉還未開口,吉姨娘已經搶前一步擋住了她,對潘惟吉行了一禮,正色道︰「公子請自重,我們生意人家,如果是有交易要談,請派管家到店里談。若是別的事,沈家與太師府門不當戶不對,公子如有別的心思,只能是害了我家女兒,于公子也無益處。」
潘惟吉被她幾句話說得神色一窒,想到自家幾個月前竟是上門砸了人家鋪子,又連累沈眉的名聲,怨不得沈家懷恨,不禁心中難過。
他涉世不深,不曉得鑽縫覓路那一套,又是生性純良,沒有學會仗勢欺人那一套,所以喜歡沈眉,只會想要多看一眼,卻不知如何設法。
此時見吉姨娘說得不客氣,話里卻大是有正經,只是自己雖然心中有愧,卻難在無論如何也放不下,只好歉然躬身道︰「上次的事,實在是我對不起你們,我也不知當如何補救……」
吉姨娘W@見他還站著不走,心中有氣,鼻孔里哼了一聲,說︰「我們怎麼敢求公子補救,只求公子不要再上門,以免又驚動尊府前來教訓,我們便感激不盡了。」
說時,便與老爹相偕,拉著沈眉徑自與他擦肩而過。
沈眉看潘惟吉獨自站在秋風里,一臉不知所措,倒是有點可憐,經過他身邊時輕輕說了一句︰「尊卑有別,請公子都忘了吧。」
這位呆公子眼下郁氣甚深,這戾氣看來一時是收不了了,只好由他去了。
潘惟吉看著一家三人的背影往巷子深處走去,呆立了半日,自己也覺得沒趣,口里喃喃地自言自語︰「我要是能忘掉倒好了。」
雖然這番偶遇有點不愉快,但是到了仇防御藥鋪門口,胖敦敦笑呵呵的劉掌櫃出迎一番寒喧,三人也就將潘惟吉拋到腦後了。
劉掌櫃歡然對沈老實道︰「听聞沈老板親自上門,我們少東家極是看重,專門趕回店里來等著,只是不巧方才有位故交突然上門有事相求,少東家要把一些手尾處理完方能出來見客。他再三請你們原諒怠慢了。」
沈老實當然再三遜謝稱不敢當。
劉掌櫃帶他們參觀了前面的鋪面,便請他們到里面院子里去奉茶。
穿過天進,穿過穿堂,到了第三進院子,院里十字小徑,四角種了不同的花木,雖是冬天落了葉,卻仍看出枝干虯結有型,是有人專門伺弄的。
背風的廊下,有一個人蹲在那里用小炭爐燒著水,顯然是在為客人準備點茶。那人听到有客人進來的聲間,便站起身抬起頭來向這邊望了過來,準備見禮。
「咦,怎麼是你?」沈眉大吃一驚,忍不住用手指向那人︰「你,你,你為什麼會在這里?」
這已是她今天第二次見到沒想到到會見到的人了。
要說這人,只要見過一次,就實在是讓人很難忘記。
他十五六年紀,身材高大壯實,雖然還沒開口,听不到他那變聲期的嘶嘎大嗓門,但這濃眉小眼,大鼻頭厚嘴唇,實在太叫人過目不忘了。
這時再認真看,唉,一頭蓬而發黃的頭發還梳著僮兒的雙丫髻,真是情何以堪。
怪不得自己听到仇防御家藥鋪覺得像听過呢,那次在城西自家的小鋪子里,正遇上小公主來找晦氣的時候,這伙計冒冒然地上門來,誤打誤撞地解了圍,那時他不就自稱是仇防御家藥鋪的嗎?
「小娘子認得我家甘草?」劉掌櫃奇了。
「他叫甘草?」
「是啊,少東家很喜歡的兩個藥僮,一個是半夏,一個就是這甘草了。」
叫甘草的都長成這樣,叫半夏的得長得多有害啊,沈眉郁悶地想。
「對了,上次,我家還在城西開鋪的時候,你突然來了,說你家有些香料要給我們看,怎麼後來走了就不來了呢?」沈眉疑惑地問那甘草。
「那回的事啊,」甘草一張口,不僅嗓門大,而且竟是變聲期的鴨公嗓,沈老實和吉姨娘听了不覺也好笑起來,「是東家吩咐我的,後來我回去趕上店里忙,就混忘了,等到想起來已經過了很多天,實在是小的該死。」
沈眉似信非信,但事情過得久了,倒不好追究人家。而且那回也虧了這甘草,才免了被那位小公主繼續騷擾之難。想到這里,她也就將這事放下了。
眾人進了屋,劉掌櫃說少東家有吩咐,請大家先去東暖閣里面坐。
沈眉見里面雖然不大,卻布置得非常精潔,寶鴨香爐微微吐煙,里面想是放了好香餅,清甜的香氣幽幽散發,南窗下炕床上,一個矮瓶插了兩三枝菊花,卻不是尋常的金菊,而是略呈豆綠之色,正是京師此時一株難求的「綠芙蓉」,榻上隨意丟著一本翻開的《西京雜記》,東牆上掛了一幅章草大字︰
沉水一銖銷永晝,
蠹書數葉伴殘更。
看不出,這少東家倒是很風雅的一個人啊。
一時,甘草用木盤托了幾盞茶進來,茶水清碧,卻不是時下新興的加了果子香料的茶,只是簡單的煎茶,甘草嘎著嗓子說,這是少東家吩咐過,在後園收集了竹葉尖上的露珠,泡這江南新制的秋茶,特別叮囑不可放任何香料和干果。
品味不差,沈眉心中對這少東家的好感又增了幾分。
劉掌櫃坐在下首陪沈老實說話,一邊為少東家不能及時出現道歉,一邊又講了些東京城里的藥行故事,穿插著介紹了自家的藥材進貨渠道、質量優勢和價格優勢。
正說著,外面有個清脆的男聲說道︰「劉管家在嗎,少爺吩咐我,將最近收來的香料先請客人過目呢。」
劉掌櫃便過去打開暖閣的門,一個清俊異常的大男孩捧著個大漆盒走了進來,放下盒子,不慌不忙地向沈家三人行禮,自我介紹是藥僮半夏。
這才配得上做少爺的僮兒呢,這張粉女敕清秀的小臉才配得上僮兒梳的雙丫髻呢,沈眉看得口水直流,小鮮肉呀,這才叫小鮮肉呀。
半夏想是被客人這般流口水地看慣了,羞澀地一笑,將漆盒搬上炕,打開時里面大大小小的又有好些個小漆盒,他逐個取出來介紹給客人︰這是西域來的上好的蘇合香,這是真臘來的蓬萊香,這是佔城來的鷓鴣斑香,這是三佛齊來的公丁香,這是南邊海客送來的少有的龍涎真品,最後這種最是難得,是澹州來的真正上好沉水香,像我們鋪子,一年最多只能收到十來斤……
這個半夏不但臉好看,手指也縴潤優美,而且口齒清晰,說話動人,僕僮如此,主人可想而知,沈眉看得入迷,混然忘了那位少東家,手下也還有長成甘草那樣的侍僮。
正在胡思亂想時,門外又傳來一個渾厚沉實的男聲︰「我來遲了,可是怠慢貴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