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冷,她能感受到自己僵硬的肢體不听使喚,即使她使出了吃∣女乃的勁,也確實成功地撐開了眼皮,但是視線所及之處,皆是影影綽綽的,完全看不真切。
耳邊盡是繁雜的說話聲,或輕言細語,或幸災樂禍,或大聲指責,或尖叫辯解,她听得稀里糊涂的。但有一點很確定,那就是自己從未听過這種奇怪腔調。可是詭異的是,當她放棄睜眼,轉而集中精神努力去听的時候,她听懂了。
盡管都是從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來的一鱗半爪,但是她還是很快地意識到了自己目前的處境十分不妙。
她投河了。
因為與長嫂不睦,三番四次地被冤枉偷錢,這一回兄長雖然依然沒有言語,神情卻一臉懷疑與痛惜,明晃晃地將罪責安插在了她的身上。
年紀幼小的她氣憤難當,生平第一次鼓起了勇氣,在天色微明之+.++際離開了家,投河自盡。
真傻,如果是她顏舜華,就不會這樣做。又不是自己的錯,居然傻乎乎地跑去跳河,想要以死來洗刷自己的冤屈,卻忘了還有一句話叫做「跳進黃河洗不清」,死了也是白死。
恩,不對,明明是她跳的河,為什麼她會有種不是自己做的混賬事的感覺?
她有些渾渾噩噩地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錯?她既親臨其境,又放佛置身事外,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模糊,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的荒誕。
她強迫自己費盡心思地去想,如果可以,恨不得抓耳撓腮甚至拍拍腦袋,但是她什麼都沒有想起來,身體冷冰冰的,就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就在她無計可施昏昏欲睡的時候,一個淒厲的尖叫聲驟然響起,直達蒼穹。有人撥開人群,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她的身前,抱起她的身體,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小丫,小丫,我的兒啊,你這是遭的什麼罪……都是娘的錯,我的小丫手怎麼這麼冷?娘帶你家去啊,你別怕,別怕……」
盡管身體打顫得猶如風中落葉,悲痛不已的婦人還是抖抖簌簌地將她抱了起來,力道一點都不溫柔,甚至還勒得她腰月復火辣辣地痛,但卻讓她感到莫名的委屈與心安。
「娘,你把妹妹抱起來干什麼?她早就死了,尸體都硬了,帶回去要晦氣全家……啊,娘你要干什麼,顏昭明你還不快點過來!」
「娘,您別生氣,柔娘不是這個意思,她只是,只是……」
一個面相俊秀的小伙擋在了婦人面前,任由婦人的腳不停地踢到自己的身上,一邊護著妻女,一邊勸慰著自家的親娘,只是苦于笨嘴拙舌的,解釋了一句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娘,你使那麼大勁干什麼?昭明的腿都要淤青了,你不心疼我心疼,天底下可沒有打孝子的道理!」
也不知道是真的怕傷著了兒子的腿,還是因為氣急攻心所以發泄了一番力氣也就沒了,婦人終于是在鄰居的勸說下停了下來,只是抱著女兒的雙手卻越發蒼白,臉上也是涕淚橫流。
「哎,事情都已經這樣子了,你還是早點讓孩子入土為安吧,別哭傷了自個的身體。」
「是啊,昭明他娘,白發人送黑發人確實讓人難過,但孩子都已經去了,你還有大丫二丫兩個姑娘要照顧呢,節哀順變吧。」
「可憐小丫一個小女圭女圭,這麼小年紀就……哎,誰想得到她一大早會一個人跑到河邊去玩?真是可憐……狗娃子,下一次你要敢帶你妹妹去河邊采野花,我就打斷你的狗腿!」
「哎哎哎,娘,疼,疼,疼!別擰我耳朵了,我听話還不行嗎?又不是我帶顏小丫去玩兒的,你下死勁干什麼?我,嗷嗷……」
有幾個三四歲的村童不諳世事,見到年長的狗娃又被他親娘揍罵,全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一邊拍手一邊指著他喊「狗娃子長狗腿哩,快來看快來看」。
嬉笑的行為立刻遭到自家長輩的訓斥,村童們不一會就或害怕或喪氣地耷拉下了小腦袋,偃旗息鼓了。
「娘,您就听春花嬸的話,別生氣了。大妹跟二妹一大早就跟著二嬸去了鎮上,爹現在一個人在家,妹妹這樣……我們還是趕緊背著她家去吧?」
「就是,一大早就遇到這麼晦氣的事情,都還沒來得及填飽肚子呢。娘你還不如趁早將小丫送到山腳下的亂葬崗,趕緊回家做飯去。我跟小妮兒能忍饑挨餓,可是爹還癱在床上盼星星盼月亮地等著飯吃,昭明也得吃飽了才有力氣下地去,要不然全家就要喝西北風了。」
顏昭明扯了扯自個媳婦的衣袖,示意她少說兩句。
方柔娘哼了哼,到底是看在丈夫的份上,沒再拿死了的顏小丫說事。眼角的余光卻看見自家女兒在吐口水,又將吮過的手指頭往自己的袖子上擦,連忙將她往地上一放。
「自己站著,吃吃吃,小心口水噎死你。餓了就給我忍著,你老爹老娘還沒飯吃呢,一天到晚只會吞口水吐口水。哪天家里開不了鍋我就先一腳踹死你,再找根繩子吊死在老顏家算了。」
小妮兒被嚇得嚎啕大哭起來,當即抱住了她的腿,「娘,不要踹死,不要吊死,嗚嗚,不要死……」
「老娘還沒死呢,死丫頭你哭什麼喪?不許哭,信不信老娘現在就踹你。」
「柔娘,你說話那麼大聲干什麼?嚇到孩子了。」
「顏昭明,你敢吼我?!你就不是個男人,老娘當年是瞎了眼,才會听信你的花言巧語嫁給你!」
一個推推搡搡,一個死死地抱著自己的女兒任由拳頭落在身上,滿面通紅一聲不吭。
「噗嗤,我宋招娣還是頭一回知道綽號為‘悶葫蘆’的昭明還會花言巧語。」
「哈哈,有趣,昭明你可真是給我們顏家村長臉了,人家方姑娘不看臉就看上你的夢話連篇異想天開了……」
「什麼德行,都少說兩句。」
鬧劇持續了好半天光景,終于有看不過眼的老人出聲制止,而那面容哀戚的婦人則分出一只手來,顫顫巍巍地指了方柔娘半晌,終因心情激蕩而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喘了好一會兒。
「你別以為自己做的事情沒人知道,人在做天在看,你欺騙得了我那糊涂兒子,糊弄得了鄉里鄉親,你別想瞞得過我。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會如何,她沒有說下去,只是臉色頹唐地收回了手,緊了緊懷中那個冰冷的身體,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
顏舜華昏昏沉沉地感到了不舒服。
有什麼滾燙的東西一點一點地打到了臉上,自額頭蜿蜒著流到了眼窩,又沿著鼻梁往下巴不斷爬行。她下意識地想要開口說話,不料一張嘴卻是一陣停不下來的咳嗽,就像連肺都要咳嗽出來一般。
周圍吵鬧不休的人群,霎時間死一般的靜寂。